“明日就到么,是不是就能见着昀凰?”贵妇人抬头,风帽滑落,容颜似旧,两鬓却已染上霜色。沈觉忙搀扶她入内,接连数日相处下来,她从最初惊慌戒备,渐渐对他信赖依靠。此刻似懂非懂地偏了头看他,抿一丝浅浅的笑,母女二人笑起来如此相似。
沈觉垂目,微觉胸中窒闷,忽听身后一声尖啸,鸣镝挟破空之声she中驿馆门楣!
“保护少相——”众侍卫纷纷翻身上马,拔刀迎战上去,却见来的只有区区三骑,正奋蹄如风向驿馆冲来。为首的黑衣人she出鸣镝示警,旋即振声大呼,“少相快走,此地不可留!”沈觉大惊,将惶恐的恪太妃率先抱上马背,喝令众人,“保护夫人,撤出驿馆!”他话音未落,驿馆四面八方杀声顿起,墙头窗后箭雨如蝗袭来。霎时间刀光剑影惊裂暮色,驿馆内外冲出无数铁甲蒙面刺客,见人便砍,见马便刺,浑若疯魔一般。
侍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霎时间乱成一团,沈觉与心腹侍卫率先护着恪太妃冲出驿馆,冒着破空如蝗箭雨直往前冲。那前来报讯的黑衣汉子冲到沈觉身边,高声喝道,“前路还有埋伏!少相随我来!”
“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都被斥退到殿外,只留皇上与皇后二人相对。商妤一脚踏出殿门便拽住随皇上同来的近身侍丞,惶急追问,“御医说了什么,皇后这是怎么了,为何惊动皇上突然赶来?”她一迭声的问,bī得侍丞连连摆手求饶,当着众目睽睽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将她拽入廊柱后头,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把淑仪急得,您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片忠心,我这也给您道个喜啦!”商妤愣住,看这侍丞满脸喜色,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张大口,“你,你是说,皇后她……”
侍丞掩口而笑,附耳对她低声道,“小声些,眼下可不好大肆宣扬!虽是天大的喜事,到底皇后还未正式册封,这传扬出去总是有碍礼制,御医们都没敢嚷嚷。”
“当真,这是当真?”商妤只觉气也喘不过来,惊喜过剧之下,脑子竟似空了,只听那侍丞笑眯眯念叨,“御医说才刚盈月,若非皇后身子不适,还真不易觉察……哎哟,商淑仪你这是哭什么!”商妤已顾不上失仪,掩面喜极而泣,感激上苍有眼,终肯眷顾那薄命女子。
夜色沉沉如墨,上苍似在这血腥的夜晚也阖上了眼,不肯眷顾那可怜的妇人——恪太妃与随行侍卫在乱阵厮杀中失去踪影。
沈觉抹一把满脸的汗和血水,将几乎已砍弯的佩剑狠狠cha入土中,身子却因脱力一晃,单膝屈跪在地。身侧侍卫忙将他搀住,他一甩手将人推开,怒喝道,“去找,都再去找,务必要把太妃找到!”
“少相,所有人马都派出去了,何人保护您安危?请恕属下抗命!”侍卫咬牙跪地,沈觉额上青筋绽跳,正yù开口却听马蹄得得,派出搜寻太妃的侍卫浴血而回,去时的两百余骑只剩十余骑回来。当先一名侍卫满身浴血,倒头栽下马来,颤颤托了一件染满泥泞的物事在手中,“禀少相,属下等一路追至山顶,见保护太妃的弟兄尽被屠戮,刺客人数众多,将我们余下人马bī至山崖……混战间,太妃坐骑中箭受惊,连人带马跃下崖去……属下救援不及,只拾得太妃落在崖边的一只鞋。”
沈觉赤红目光盯住那只宫履,刹那间脸色青白如鬼。
黑衣汉子断然拱手道,“少相,此地已陷入重围,仅有一条山道可走。趁刺客还未截断前路,请速往北去!”
沈觉缓缓回过头,嘶声道,“北去……你是说,连回京也不能?”
他森然目光盯得那黑衣汉子不敢与他直视。
“京城此时已天翻地覆……自少相离京,裴家便已动手发难。”黑衣人垂首按剑。
“他敢造反,他对皇上做了什么?”沈觉目眦yù裂,温雅面容几近铁青扭曲。
黑衣人摇头不知,“在下一路追赶少相,离京也已多日。”
“是谁派你来报讯?”沈觉狠狠以剑拄地,臂上伤口鲜血淌下,从手腕滴落如注。他语声已全然嘶哑,似刀锋抹过锈铁,含了恨,和了血,“是谁知道裴家的密谋,究竟是谁?”
黑衣人单膝跪地,“属下务必护送太妃与少相平安入齐,才敢将实qíng告知。”
沈觉振腕,染血长剑抵上他颈项,“太妃已被jian人所害,沈某生死不足挂齿,若再不说出实qíng,我便只身杀回京城,看裴令显意yù何为!”
“万万不可!”黑衣人咬牙道,“如今只有向长公主求援,请北齐出兵,否则少相纵有孔明之能,也难抵千军万马!”夜色里散发浴血的少相,剑上寒光映着眼里赤红,恍若修罗。他握剑的手毫无放松,更往前递进一分,剑锋划过黑衣人颈项,沁出一丝血。
“我为何要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沈觉冷冷迫视他。
黑衣人咬牙缄默半晌,从怀中摸出一物抛给沈觉。
一截玉柄,系着褪色的流苏,仿佛是扇柄。
再熟悉不过的扇柄,一端流苏摇曳万种风qíng,一端题画描摹莲华孽yù。那一半烧焦的扇面,曾在皇上身边见过,却万万想不到另一半的扇柄出现在此人手里。
沈觉如罹雷击,“你是长公主的人?”
“属下是裴夫人的侍卫。”黑衣人半垂了头,“奉长公主之命随侍裴夫人左右,但有异变,即刻密报皇上与少相。此番裴氏动手出人意料,属下探知消息为时已晚,少相已经离京,宫中与京城俱被封闭,与外间音讯断绝。属下等势单力薄,无法潜入宫中,只得趁夜出京,盼能追上少相……孰料还是来迟一步!”
“裴夫人?”沈觉惊异莫名,“裴令显夫人?”
“是。”黑衣人沉声道,“裴夫人吕氏,终日病弱深居,外人难见其面。清河吕氏出身是假,真正的裴夫人,便是当日长公主赐药令其假死的兴平公主。随后长公主安排她化身吕氏嫁入裴府,遣属下秘密潜入裴夫人左右。裴夫人心存感激,允诺严守秘密。此事再无旁人知晓,长公主深知皇上信任裴家,故留下团扇为信,旦有变数即以此向皇上示警……公主思虑周密,早有戒备,只可恨皇后趁陛下卧病,少相离京,与裴令显里应外合,一手控制京畿大内。事出突然,属下无能,有负长公主之托。待护送少相入齐,属下当自裁以谢罪!”
沈觉恍恍然听着,垂目看向手中扇柄,已然痴了……
团扇,团团如月圆。
一柄题画纨扇,何时分裁为二,半是焦裂半是残。
“是真的么,怎么会,怎么会!”
昀凰怔怔抚上双颊,只觉触手生烫,满面尽飞霞。
芙蓉暖帐间,俪影相映,耳鬓厮磨。
她羞窘模样引得他失笑,想不到这样的女人也有傻傻如稚子的一刻。他望着她,一时满心都是温软,懒懒笑道,“那么现在知道了,你可快活?”
昀凰睁大眼睛望住他,一刹那如被惊电击中心口。
从前,母妃摘了新开的木芙蓉,替她簪在双鬟间,会笑吟吟问,昀凰,你快活么;天色晴好时,陪着母妃在花园嬉戏,她跑累了便躺在花树下,闭上眼睛问她,昀凰,你快活么?
那时,她觉得不快活,那些都不快活。
她要再不被人欺负,再不受人冷眼的那一天,才会是快活的时候;后来清平帝姬变作长公主,不再被人欺负,可她仍是不快活。她想着,要有一天,在天下人之前光明正大成为那个人的妻子,才会快活吧;可她永远不能成为那个人的妻子,看着旁人为他生下儿女,她却不能够。于是便想,若有一天,那软软绵绵的小孩也躺在自己怀抱,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也是快活的吧。
此时此地,这些心愿竟都成了真。
真的不会再受人冷眼欺rǔ;真的有一个男子愿意牵她的手,在天下人之前娶她做他的皇后;真的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自己身子里,和她血脉相连,息息相通。
只是一切成真,却又处处不同了。
国不是从前的国,家不是从前的家,人不是原以为huáng泉白骨不相离的那个人。
分明都是她要的,却又不是她所要的。
不过,是不是都不要紧了。
此刻,她是真的快活。
“母妃一来便能知道,她该有多喜欢。”昀凰苍白脸颊浮起红晕,眼波潋滟生辉,看得尚尧心旌摇曳,不由俯下身,轻吮住她凉凉软软的唇。她倚在他臂弯,仰了脸,青丝铺散满怀。猝然间,她在他怀中一颤,痛楚地低呼出声。
尚尧大惊,只见她蹙紧眉头,以手揪紧衣襟,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得触目惊心。
御医即刻赶来,诊脉却不见异样,宫中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瞧了皇后也不像是小产的征兆,谁也不知皇后为何骤然心痛如锥。
屏风外跪了一地的医侍宫人,个个手足无措,汗流浃背。
暖帐内,尚尧紧抱了昀凰在怀中,低声唤着她名字。
昀凰额上渗出冷汗,身子微微抽搐,心口撕裂般痛楚。耳畔听得他切切呼唤,额头覆上他温暖的手,坚实臂膀将她紧紧圈住。然而痛到极处,心神恍惚,只觉眼前有萧索身影掠过。
到此时,终不肯放手么。
皎洁白衣、淡淡眼神、清苦杜若香气……是日夜锥刺之痛,无人可见之伤,此生不灭之恨。
“少桓……”紧咬的唇间,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终究带出这梦魇般的名字,似也耗尽了她与痛楚相抗的力气。昀凰再无声息,沉沉晕了过去。
尚尧抬手正抚向她眉心,指尖却在此刻凝住,再不能触上。
隔了毫厘之距,他的指尖只在虚空抚过她眉目,久久流连。
他疼惜地看她,看她昏沉中微蹙了眉头,依然美如莲华。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从第一眼看见便知是属于他的。只有这个女人懂得他,有着与他同样坚硬的心,不忌惮他的罪,不畏惧他的恶——即便他连累生母、放逐生父、bī死养父母与兄长、杀死幼弟、赐死发妻……骆臻,与他少年结发的女子,犹记初嫁时额点朱砂、鬓裁乌云,最是女儿烂漫,满心系着郎qíng妾意,总相信那些寄身寺庙的波斯巫卜女子。那些波斯女人告诉她,每个人在这世间,都有与之魂魄相通的另一人,如影子般存在。有的终将相遇,有的一世错身,相遇的两人便会得到世间极乐。
骆臻笃信这话,笃信他便是与她魂魄相通的那一人。
他知道不是,她于他,只是一个姓骆的女子,他要的不是她美貌烂漫,而是她的姓氏。
直至入使南朝,杏子林间、青竹舍里,始知那波斯人的话果然不假。这世间原来真有一人远在千里之外,与他心神相通,灵犀相应,共有一个凶猛华美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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