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雨歇,青丝覆枕,惨白月光照入罗帷。
他侧身叹息:“红袖,织坊不能就此歇业,你懂吗?”
我答非所问:“公子,你当真愿意我是狐狸jīng么?”
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细瘦的手,苦笑:“傻话,你我都是凡人。”
我痴痴笑:“狐狸jīng能变出一切,我是凡人,我不能够。”
他沉默,良久无言,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急乱,像是鼓足勇气,终究开口:“我们结发十年,膝下犹虚,我已年过而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红袖……你……”
“红袖明白。”我仍看着帐顶鸳鸯,“公子该纳妾了。”
他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我又道:“公子可有意中人?”
他连连摇头。
“那玲珑坊的玲珑姑娘,倒也配得上公子。”
他笑了一声,异常尴尬,似心思被人窥破的掩饰,屏了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这些往后再说,歇了吧。”他侧过身,温存地揽我在臂弯,闭目入睡。
心满意足的人睡得格外香甜。
躺在他怀里,我睡不着。抚摸这具女子的躯壳,细手纤腰,分明也还是从前的红袖。
做了十年的人,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爱若至宝的人,为何会渐渐弃之如敝屣?
我忽地一惊。
莫非他离了魂,走了窍,抑或是旁人化来骗我?
黑暗里凝眸审看,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
为何我活了五百年,仍看不穿这男人的心。
他的胸膛在沉睡中微微起伏,我的手指滑入他衣下,抚上他胸口。
薄绢下凸起五道纤长,我指尖伸展,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挖出他的心来看个分明。
午夜寂静,chuáng帏无风自动。
四角流苏轻轻颤动。
我的杀心从未如此之盛。
我的眼泪也从未如此之咸。
“公子。”我唤他,“你我再厮守一世可好?”
我舍不得,我哄着自己,再重来一次,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他迷糊中应声:“红袖,睡吧。”
两个月后,他新娶的妾室进了门。
巧手善织、美貌无双的玲珑女嫁入富甲一方的孟家,甘心屈身为妾。
喜事轰动全城,令多少人羡煞、嫉煞。
坊间都说,孟家官人早该娶妾了,大夫人眼盲体弱,一无所出,本该是下堂妇。幸得官人仁厚,顾念旧qíng,终不忍将她休弃,却委屈了貌美的新妇。
我带着丫环外出采办聘礼,街坊邻人在身后指指点点。
人和我不一样,人是最喜看同类落魄的。
喜事隆重,我执意一手cao办。
要叫玲珑姑娘风风光光嫁入孟家,既已委屈了名分,莫再委屈人家颜面。
从前我们不曾拜过堂,也没有凤冠霞帔、红烛高照。
我看着堂前张灯结彩,宾客云集,耳听得丝竹喜乐奏响,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暮chūn雨夜,残垣断壁,芭蕉浓绿。
我撑一柄伞,和他相依避雨。
难道我的眼睛果真盲了,为何看着一堂喜红,双目刺痛,流泪不已?
他负手一旁看我流泪,兀自皱眉。
命丫环扶我回房梳洗,为我拭去泪痕,重染红妆。
外边喜乐喧天,是新嫁娘来了。
一顶喜轿抬入堂前,媒人唱吉,喜娘搀扶新人下轿。
结一朵绸花,一头系了她,一头系了他。
他喜上眉梢,面泛红光,彷佛重返青chūn年少。
拜过了堂,他便是她的良人,她也要与他厮守一世。
“一拜天地——”
“公子。”
我步出内堂,站在他与她面前,阻住他们拜堂。
满堂宾客哗然。
新娘垂首无声,他脸色涨红,低斥我:“红袖,回房去!”
我定定看他:“公子,你找到你的狐狸jīng了么?”
他勃然动怒:“来人,扶夫人下去!”
我叹息:“公子,假如我是狐狸jīng,能变出你要的富贵繁华,你还会娶她么?
满座喧哗,在这一刹那沉寂。
人人皆看我,亦看他,满腹揣测思量,转瞬间恍然大悟。
好似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奇惧疑笑嗔嗤,人的面目向来多变。
他面红耳赤,难堪至手足无措:“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从未真挚如这一刻:“公子,假如我是狐狸jīng,你还会娶她么?”
他以一记耳光回应,火辣辣掴在我脸颊。
仆役家丁上前来拉扯,将我拖至一旁。
我不挣扎亦不哭泣,只听旁人窃窃低语,说大夫人疯了……
吉时已到,喜乐再起,从错愕中回神的喜娘,忙拉着新娘随他跪拜。
嫁衣喜艳繁复,层层穿在那婀娜女子身上。
喜娘的手甫一触上新娘,嫁衣应手而落——织云珍珠裳、真红大袖衣、染翠金霞帔、凤冠花钿,一件件跌落地上,最后一方喜帕飘然而落,散了满目珠翠,一地吉祥。
嫁衣底下没有人。
空空如也。
眼睁睁看着下轿,眼睁睁看着一条红绸牵引进来的新嫁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彷佛那玲珑女子从来不曾存在过,红颜美人,不过一场幻象。
喜娘尖叫跌倒。
丫环仆役仓皇奔逃。
四座宾客惊骇莫名,惊恐呼号声中,有人晕厥在地,有人夺路而逃。
他身穿大红吉服的身子僵直,缓缓转过身来,望向站在身后的我。
我是红袖,亦是玲珑。
红颜幻象,一具皮囊,于我又有何难?
她只是我织锦上的五色美人。
我对他笑。
在他惊骇的目光中,我的十指渐渐变长,生出纤纤指甲。
晶莹银丝从我唇间涌出,绵绵不绝;指尖丝束飞抛,旋身作胡旋,一舞翩跹;这便是世人追之逐之、喜之爱之的红袖丝,这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玲珑织!
丝束绕成白练,纵横jiāo错,将门窗去路层层封闭。
喜堂、廊檐、宅院……
我幻出原身,轻盈飞跃其间。
吐出丝束将这屋舍绕裹成一只雪白巨茧。
我要的一切都在里头。
谁也夺不去。
谁也抢不走。
我把他们都困在里头,不见天日,呼救无门。有人夺了棍棒孤注一掷,朝我呼喝扑杀,我以丝束将他们悬挂屋梁,裹上壁柱。四下白练悠悠,晶莹剔透……从前令我畏惧的人,如今再也不怕。
我衔一根丝,从屋顶轻巧落在他眼前。
他面无人色,直勾勾看我,像一具早已死去的僵尸。
我变回红袖,从半空俯身,吻上他的唇。
唇舌缠绕,流连贪欢。
我尖细手指抚上他的脸,曾令我眷恋不舍的脸。
公子,红袖不是狐狸jīng。
我只是一只五百年修行的喜蛛,寄居人间檐下,贪一点儿烟火qíngyù,无心正果。
我没有千年妖狐之能,亦不会点石成金,变不来你想要的富贵荣华。
呕心沥血吐出丝来,只够你丰衣足食。
雌蛛产子之日,便是寿终赴死之时。
公子,我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不是你从前的晏娘,也不是千娇百媚、无所不能的狐妖。
如果早知如此,你还会不会娶我?
可惜他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回答。
白丝从我口中源源涌出,化作白练将他周身缠绕。
从头到脚,丝丝缕缕,一层一层,只余一张面孔在外。
在我眼里,他俊秀有如初见。
我将他裹成一只最美的茧,衔在口中,化出原身,破墙梁而去。
公子,且随我归去……
后记:
孟家妖案轰动当世。
一座好端端的大宅莫名被妖雾缠裹。
外间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进去,那白茫茫妖雾似实非实,似虚非虚。
有游方道人识得玄机,称这妖雾惧水,从衙门取来水龙车,水柱所到之处,妖雾果然散开,坠地化为雪白浓稠之物,触之黏手。
众人冲入宅中,将被妖雾所困者救出。
宅中唯独不见了孟家官人。
此事轰传一时,曾购有红袖坊、玲珑坊织物者无不惊怕。有人裁锦为衣,也曾洗濯多次,素来安然无事。如今再取衣投入水中,顷刻间化为乌有。
千里外,荒废的翰林第已长出野糙,时有野狸出没,不见人踪。
不知何日来了个中年乞丐,在这破败不堪的翰林第住下,呆呆傻傻,乞讨度日,终日哼唱一句戏文:“远来取功名,归去携红袖……”
注:喜蛛,又名喜母。体纤细,色褐,肢长。古时以其出现为喜兆,预示富贵入室,亲友将至。
评论:
这世间感qíng,大多都是敌不过这冷暖温饱、旧人老去新人妖娆。
若是如此,不如归去~~
这世间哪里来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人的一厢qíng愿,自欺欺人~~
是男人生来喜新厌旧,还是女人一步一步地让自己退无可退?是人心自来贪得无厌,还是时间一口一口的把yù望抚育成人?真的不能有什么是真挚持久的吗?好吧,我又问了傻问题。看了许多这样的事qíng,即便是虚构,现实的教科书也不少,我却还是一个愿意相信携手到老的傻子。谁知道呢?总得自己且试上一遭,才能有自己的答案。呵呵。
可是,看完这样的文,总会不停的问?他们如果不这样,不那样,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呢?可不可以防微杜渐呢?可能,太难了吧,人类在时间和环境,甚至于自己的内心面前,都太渺小太渺小了……
遇人不淑是一种悲哀,女人一味付出也不是什么好事。呵~这么美的文我居然看得
痴心女子负心汉,古来自是如此
只是最难握住的,还是人心,心去了,徒留烦恼与伤害,不如人也离去,落得清净,不相见,亦不相厌。
只是做人终归要善待自己,谁离了谁,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的,为何还要做那扑火的飞蛾,连自己一并葬送了,退一步,自有更广阔的天空,更甜蜜的爱
遇人不淑,
有时候人类不如妖
如果我们爱上了爱qíng
52书库推荐浏览: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