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丫头仆妇噤声缩头,没有一个敢阻拦说话。
婢女眼泪都出来,爬起来追上去。
一路上丫头仆妇都惊讶躲避,看着周六郎拉着程娇娘而去。
“快去告诉夫人。”
丫头仆妇乱乱喊道,看着拉扯而去的二人。
周六郎一脚踢开了屋门。低矮昏暗的下人房里空无一人,除了墙边卧榻上躺着的女子。
“神仙,你如是有仁心,来。拿着这把剑,就给她一个痛快!”他喝道,将程娇娘甩进来。
宝剑扔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
卧榻上的人似乎昏睡一般无知无觉,这响声没有让她有丝毫反应。
程娇娘站稳身子,并没有看四周,而是慢慢的伸手按住自己的胳膊,轻轻的活动。
“娘子!”婢女哭着跟上来,狠狠的撞开门口的周六郎,扑过去捧着程娇娘的胳膊。
“六郎!”秦郎君的声音也从外边传来。两个小厮搀扶着他疾步而来。“你胡闹什么!”
“没错。我胡闹!”周六郎说道,“我胡闹当初带走了你的婢女,是我胡闹。我无qíng无义,还有她。”
他走几步,伸手指着卧榻上的女子。
“还有这个丫头,丢下你跟着我跑了,也是无qíng无义。”他说道,“没错,我们都无qíng无义,丢下你这个傻子不管不问,现在好了,有报应了。她上吊自尽…”
上吊自尽说出来,婢女忍不住哭声一停,下意识的看过去。
程娇娘神qíng无波,连视线都没转一下。
“她活该。”周六郎接着说道,“活该受此折磨,活该去死,早就该去死。”
卧榻上半芹发出呜咽的哭声,伸手掩住脸。
“周六,你休要无事生非!”秦郎君喝道,迈进来,一面看程娇娘,“今日这个丫头做了错事被罚想不开自尽,这与娘子无关,娘子无须多虑。”
“你就别安慰她了,她用你安慰吗?”周六郎喝道,跨上前一步,看着程娇娘,“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吗?她就等着呢,我们这些犯了错的,对不起她的,都该死,早都该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六,你闭嘴!”秦郎君喝道,一面也上前一步,“程娘子,他是自己气自己,半芹错了一念,六郎错了一念,为了这一念,他们已经深受折磨,不休不解,这是他们的孽报,这是他们应当的报应,六郎糊涂,娘子莫要见怪。”
一面说一面忙催促婢女。
“扶了你家娘子走。”他说道。
婢女忙搀扶程娇娘,程娇娘却没迈步,而是转过身,看向卧榻。
墙角旧烂的被褥下,捂着脸哭的小小身子颤抖不停,似乎察觉到目光,她整个人抖的更厉害了。
室内一阵沉默。
“娘子,娘子,”半芹猛地爬起来,就在卧榻上咚咚叩头,打破了室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娘子,是我弃你而走,是我想要跟着六公子走,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没脸见你,连跟你最后说一声也没敢去说,娘子,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扔下你了…”
娘子,半芹一直没和你说,是半芹不要你了……
娘子,半芹欠你一句话,欠你一个辞别……
半芹最终泣不成声,伏在地上痛哭。
里外再次陷入一阵沉默。
程娇娘伸出手。
“水。”她说道。
众人愕然,这才看到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水碗。
被周六郎拉住前她正要喝水,水洒了,水碗却还紧紧的被她抓在手里。
不管多危难,不管多无措,娘子都不会让自己láng狈,她只是默默的忍着。
在无法掌控的境遇里,唯一能掌控的便是自己,也绝不放弃掌控自己。
比如那时马车被qiáng劫,比如被踉跄拉着前行。
婢女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
“你看看你都gān了什么!”秦郎君沉面喝道,再次给了周六郎一拐杖。
婢女已经胡乱的在屋子里转着找水,屋中破壶烂碗皆是空空。
“拿水来。”她流泪冲外竖眉喝道。
门外围观的丫头仆妇顿时回过神便有几个惶惶而去,不多时取了水来。
程娇娘席地而坐,接过碗慢慢的饮水。
半芹俯身哽咽,周六郎绷着脸站在一旁,秦郎君则坐下来。
“程娘子,六郎他就是这样的混帐,这件事,也是太意外了,他有些急了。”他沉吟一刻说道。
“意外?都是她bī的!”周六郎哼声说道。
秦郎君抬手又给他一拐杖。
“还怪别人!还怪别人!要走是别人bī的吗?你要带她走也是别人bī的吗?都是自作孽,何来怨别人!荒唐!”他说道。
“没错,我知道,我有错,我们周家都有错。”周六郎喝道,看着程娇娘,“程娇娘,都明白的事,你能不能别这样装着?是,我对不起你,你能痛痛快快的说要如何吗?”
程娇娘抬眼看向他。
自从上一次雪地负荆请罪后,这大约是这女子第二次正视他。
周六郎绷着脸,和她对视不肯让步。
“其实,你做的,不叫对不起人。”她说道,摇了摇头,“那些事,不算什么。”
周六郎嗤笑。
“你想不想知道,什么叫真的对不起人?”程娇娘看着他,慢慢说道。
☆、第八十五章如意
低矮昏暗,混杂着劣脂香粉气等等怪味的屋子里,席地而坐少女与站直的少年四目相对。
那种虽然站着但似乎被俯视的感觉再次出现。
周六郎不由将身子更加绷直,死死的盯着这少女的双目不肯避让半分。
而一旁婢女也不由紧张的咬住下唇。
她想起来娘子曾说过,事不过三。
周六郎来娘子面前惹事生非,这已经是过三了,那么,娘子,会如何?
“程娘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鲁钝,听不懂也不肯听懂你的话,所以……”秦郎君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程娇娘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他依旧是你的好友,是不是?”她问道。
秦郎君看着她,微微愣了下,旋即笑了。
“他有错,你知道,你却不会怪他,而只会帮他。”程娇娘接着说道,“你一直在帮他,不管是酒后同杯,还是此时谆谆劝慰。”
同qíng解忧,愤而不平是事实,但又不得不说,这样做,到底能缓和二人之间的对立。
秦郎君含笑点点头。
“是,娘子是明白人。”他说道,轻轻叹口气,“程娘子,我是想让你给他一次机会,他是真知道错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对他真好。”程娇娘说道。
“人生难得一友,尤其是我这样的。”秦郎君伸手扫量自身,哈哈笑道。
程娇娘看着他。
“我能治好你的腿。”她忽地说道。
屋中人一愣,周六郎不可置信向前一步,秦郎君亦是笑一顿。
“什么?你能治好他?”周六郎脱口急问道。
程娇娘看向他,点点头。
“但是。”她说道,“我不会给他治。”
周六郎只看到点头,满心不可置信,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听了她接下来的话,顿时愣住。
他面色顿时铁青。
“为什么?”他喊道。咬牙。旋即想到什么,“就因为你那什么狗屁非必死之症不治吗?”
程娇娘摇摇头。
“不是。”她说道,看着周六郎,面色木然,“是因为,你令人生厌。”
“那管他什么事?”周六郎怒喝道。
程娇娘目光转向秦郎君。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觉得,人生难得一友,很是欢喜?”她慢慢说道。
婢女则猛地伸手握住领口,瞪大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狠。好厉害!
屋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郎君忽的抬手施礼,哈哈笑了。
“娘子厉害。”他说道。
“周六公子。对我的事,你真是多虑了自扰了,那真不算什么对不起。”程娇娘慢慢说道,看着周六郎,伸手一指秦郎君,“你看,这个才叫真的。对不起人了。”
周六郎胸口起伏,神qíng骤变,他本不傻,此时已经明白这女子的意思。
“程娇娘!”他吼道,踏上前一步。
程娇娘抬头看着他,神qíng木然。
“原本无事,偏你生非。”她问道,“如此,你可如意了?
最鄙视。所以漠视,原以为撕破过结,双方直面,总好过漠视,到底也能解了鄙视。
不破不立,不痛不生,没想到gān脆痛快,结果会是激怒了这个女子。
任你们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到最后,在人家这一句话面前全部灰飞烟灭。
所以,天下道理不在话多,而在,一语中的。
屋中相对三人,程娇娘漠然,周六郎愤然,秦郎君片刻怔凝。
“我也错了。”他旋即说道,面带笑容摇头,冲程娇娘拱手。
“你有什么错!别跟这个…”周六郎吼道,怒气难抑。
程娇娘抬头看他一眼。
她能治好,她能治好……
治好秦郎君那残了的腿,能治好,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跑跳,肆意。
周六郎身子发抖,在这女子的一眼之下,到嘴边的那句怒言硬生生的咽回去。
“感觉,怎么样?”程娇娘却没有就此作罢,看着他,木然问道。
感觉怎么样?
那种想骂不能骂,气愤在心中奔腾冲击,却不得不压制的感觉怎么样?
那种猫儿戏鼠的感觉怎么样?当然,问的是老鼠的感觉。
周六郎攥在身侧的手发出咯吱的响声。
“周六,你闭嘴。”秦郎君说道,再次看向程娇娘,他的神qíng除了最初那一瞬的波动后,便一如既往,似乎根本没听到什么能治好自己的腿,但是就是不给你治的话。
“程娘子,我现在明白了,你先前对他真是无事,真没看在眼里,不止他,整个周家你也没看在眼里,那这次你生气,”他问道,“是因为他将这个半芹的错推到你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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