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括沉默许久,道:“那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chūn秋(上)
走出客栈,扶襄信步行走。偶尔与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街道两側的商铺陈列出柜的各样糕饼琳琅满目,耳旁不时传来远近高低的爆竹声,空气内飘浮着淡淡散开的硫磺味道……
五感全开了呢,竞似偷来了片刻的悠闲时光,若只将思维局限于这片天地,竟像是个太平世界。
噙一抹适意浅笑,扶襄举目四顾……
视线所及处,路边一家食肆支在门前的食桌旁,一位灰袍纶巾的中年文士正对她点头微笑。
缓缓地,她提起脚步,走到那人跟前三尺处,屈膝一福:“阿襄见过师父。”
扶稷摸着鼻子嚷嚷笑得毫不端庄:“不祝师父新年快乐么?”
“弟子不确定师父的新年该按照哪国的历法。”
扶稷手掩心口:“你说中了师父的伤心事。”
扶裏福了福:“师父节哀。”
“不陪师父坐坐么?”
“若有一堆火,弟子兴许愿意奉陪。”
“这到底是谁家不听话的弟子?”
扶襄低笑:“这镇上有家还算安静的酒楼,弟子请师父喝酒賠罪如何?”
因是岁末,酒楼生意清冷,整个二楼,竞只有他们师徒对炊小酌。
扶襄喝了两杯温酒后,便端详着对面师长的豪迈畅炊,在桌上出现两个不大不小的空坛后,语怕平静地问:“师父这个喝法,果然是因为不必自出酒钱么?”
又浮一大白,扶稷兴致高涨:“知为师者,惟阿襄也。”
“弟子虽知道师父海量,但岁月不饶人,不妨稍有节制。”
“……”哪家的弟子如何不讨喜欢?“有没有人告诉你,论及毒舌的功力,你并不输左丘无俦?”
扶襄素手托颚,慢启朱唇:“qíng难托,离愁重,悄愁没处安着。那堪更,一叶知秋后,天色儿,渐冷落。”
“怎、怎么……突然有了诗兴?”喝酒果然伤身,口舌开始不利落了,哈哈。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如果……如果这时为师还要继读佯作不知所云,是不是太矫qíng了点?”
扶襄螓首不假思索地点下。
扶稷重叹:教出这样的弟子,为人师者的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告诉为师罢,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为师想起来了,你第一次见到扮作叶知秋的为师时,盯看了半响,还说……”
阁下好生面熟。
“不会罢?!”扶稷击案立起,“难不成你那时便识破了?为师自认为自己的易容术还算高妙啊?”
“师父教过弟子:观察出现在眼前的每一人是细作的本能。弟子自幼就随着师父,出于对您的敬爱,自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师父,致使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微小的惯xing特征每个不经意的声调语腔无不深深刻入弟子脑中。诚然师父的易容术堪称完美,但弟子就是有一丝违和的熟悉感。您还曾教过弟子:身为细作,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丝疑点。为遵从您的教诲,弟子曾花了几个夜晚进左丘府观察叶先生的作息,于是……”她含蓄且无害地一笑。
扶稷一个冷颤,换着一丝侥幸,问:“那时候,阿宁总是去找叶先生下棋斗嘴……”
“弟子与阿宁间没有秘密。”
“……”这说明,那个时候,自己是被两个弟子耍弄于鼓掌之间么?
“师父还要酒么?”
“啊——”扶稷抱头狂叫:自个儿收得都是些不肖徒儿啊?
“客官啥事?”楼下的伙计听见此间异动,“蹬蹬蹬”跑上楼来查看究竟。
扶襄抿唇微哂:“没事,贵店的酒太过好喝,我家父亲忍不住仰天长叹了几声。”
“啊哈,有事您说话。”伙计听得一知半解,但姑娘的笑脸好看又和气,乐颠颠下楼去。
“父亲……”扶稷yù哭无泪,“阿襄还真给为师面子呐。”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chūn秋(下)
方才还是率xing豪饮,转眼间,是酒入愁肠,化作师者泪。扶稷执壶直啜,一扫潇洒慷慨,满身的落寞,一脸的惆怅。
扶襄打心头搜罗出一点愧意,夹了著佐酒的小菜放在师父面前的碟盘,“您真有这么不甘么?”
“不甘啊不甘!”扶稷粗声大气,“一想到你们在暗地是如何暗看为师的笑话,为师就恨不能一斗撞死!”
如此jīng力旺盛,返老还童了不成?“那样的光景里,哪有那样的闲qíng怡致?倒是为了揣测师父的用意颇费脑筋。如今想来,方有恍然大悟之感。”
“……怎么说?”
“师父那时的目的,是将我们四人推向左丘无俦那边不是么?”
扶稷眉峰微珧。
“虽不知叶先生在我和左丘无俦的相识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您和贞秀大后jīng心培植我们四人的目的,是为了左丘无俦没错罢?借名目逐我出师门也好,派杀手追杀也好,激阿岩他们叛逃也好,惟一想做的,是将走投无路的扶襄bī到左丘无俦身边。”扶襄浅浅吁了口气,“可惜,弟子令您失望了。”
扶稷撩起目光,神qíng清远骂定,眸线自信锐透,恰是昔日扶门门主本色:“如果不是那个长庆公主,你此时必定在左丘无俦身边。”
“师父看得很仔细呢。”
“但,漏算就是漏算,一着不慎,十几年的气力付诸东流也是事实。”
十几年啊,十几年耐心布局,朝夕间追随体顾,痴qíng至斯,何以为念?“师父做这么多,是为了贞秀太后,可对?”
“自然是为了她。当年,我若能在梅儿成为左丘夫人之后,应云王邀请出仕,她至少有一个身在庙堂的兄长可以依撑,那傲慢的左丘家主在纳妾前至少也会与妻兄通点风声,不至于使她猝然承受qíng苦。”
兄长?妻兄?“师父与贞秀太后是兄妹?”
“就如阿岩和你们。”
“……弟子惭愧。”她低估了师父的心胸。
“那时悔儿因一腔义气恨离左丘府,并在一年后嫁与越王,却始终为撇下年幼的无俦而痛悔神伤,且这悔恨日复一日越发深重。有一天,她对我说她此生注定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但要给儿子筹备一份大礼。然后,我自荐于越王,着手创立扶门。”
为了使四人有朝一日为qíng所动,故而未将他们调教成刻板愚忠的杀人机器,不曾通他们泯灭天xing……这样的结果,他们该要感谢左丘无俦么?
此念兹生,扶襄胸口百味杂陈,唇角抿然自嘲。
扶稷摒盏弃壶,抄起桌下酒坛拔了封条咕咕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道:“为师培育你们四人虽为了无俦,然则世事易变,为师想过,你们若不能为无俦所用,走上的必是另一条络,即是你们现在所走的。”
“师父不劝我们回头么?”
“劝?”扶稷咧嘴大哂,“你们四人岂是能听为师劝的?毕竟为师十几年来一直以反叛者为目标实施调教。这叫自作自受,哈哈……”
“您醉了。”师父眼中始现醉意横乜。
“罢了罢了,为师看过你们,便可安心陪着梅儿过她的深宫日子去,随你们折腾了……云叶殁,越原灭,阙枝散零落,五国别岁月……吴中起,天下统,兴焉亡焉?待看儿女qíng……”
“师父,您在说什么?”醉话连篇,却又似歌似的,师父连醉酒也如此迥于常人呐。
“没事没事,莫管为师,你付了账只管离去……但只记茫然四顾,莫忘归路……”
唉,是真的醉了呢。扶襄低喟。
九十三、兹此天涯各珍重(上)
“你们说,师父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扶粤伏在窗前,咕哝问。
扶宁向老天爷递个白眼:“天晓得。”
“阿岩你曾经和师父走得最近,你可晓得?”
扶岩本满面深思,出口答得甚是利落:“我不是天,不晓得。”
“……”三女呆了须臾,同声失笑。
今日,扶门四使齐聚悔窠居,此乃四人睽违多日的团聚。以过年为名头,以一个共同认识的人为话题。那位主儿,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又径自消失,来之无踪,去之无影,这般的神仙作风,做弟子的总要拿来揶揄一番方合乎qíng理。
“他分别找到我们四人,说一堆自以为深沉奥妙实则虚头巴脑的话,莫非是为了提醒我们,他比较有深度有内涵,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教我们吃饭本事的师父?”扶粤问。
“如果他很闲的话,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扶宁道。
扶粤表qíng慎重,道:“如今越国内忧外患,扶门名存实亡,他这个扶门门主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乎找上四个叛逃弟子施以说教重温为人师者的威风……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师父这么做的话,最是正常不过。”
扶宁持以赞同:“有几分道理……”
“好了,你们适可而止,调侃也有个限度。”扶襄半嗔半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此来,许就是来探望离家出走的儿女罢了。”
“儿女……”扶岩忽尔一笑,登时郎艳无双,世无其二,三女纵然早已司空见惯,仍忍不住各自亮了眼曈。
“阿岩想到了什么?”扶襄目不转睛。
“阿岩不急,可以边笑边说。”扶粤双手托颊,做好专注姿态。
“也可以只笑不说。”扶宁补充。
……这几个小妮子!扶岩哭笑不得:“你们过了一年也没有长进么?”
“谁教阿岩太美味?”扶宁理直气壮道。
“说得是!”扶襄、扶粤点首附和。
“……咳,言归正传。”由着她们下去,还不知又将话题引向何方?
“师父特地走这一趟,将我们四人一一见遍,你们不觉得透着送行的意味么?”
52书库推荐浏览: 镜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