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切莫说如此丧气之话。”北璇玑站起身来,“北海今日不敌东人,岂就会永远不敌!”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请列位祖先地下看着,我北氏他日必然归来,洗刷耻rǔ重修宗庙!”
“璇玑你……”北海王心头一震。
“父王,为着这满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们北氏岂能就此认输认命!”北璇玑扶起父亲,绝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过为他日之复国所必走的一步。”
“璇玑,你心中是否有何计议?”北海王惊异地看着女儿。
“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璇玑看着父亲,“东人给了我们三日时限,今日才过第一天。所以,女儿请命父王,这降国之事由女儿来做,东人未曾见过父王,请父王借假死带上一千jīng兵及忠心的臣将,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图他日复国。”
“不可,万万不可!”北海王立即否决。
“父王!”北璇玑急唤。
“璇玑。”北海王看着爱女,一脸的爱惜,“当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舍得让你做此等事。”
“父王。”北璇玑扶起羊皮垫子上坐着的父亲,矗立殿中,面对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儿受您养育深恩,自当回报;又生为北氏王族,自当护北海百姓。今日不过屈膝于敌,有何做得做不得的。”
“璇玑,寡人的好孩儿。”北海王抚着女儿,心头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乱与不安早已消失无踪。他放开女儿扶持的手,走至殿门前,望着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北璇玑见此,当下再道:“父王,您就应允了女儿吧。”
北海王未语。
许久,才听他道:“璇玑,你说得对,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与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时自宫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还如此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你十二弟虽小却禀xing聪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
“父王……”北璇玑闻言不由心焦。
“寡人已经老了。”北海王却打断女儿的话,回身牵过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树影婆娑。“璇玑,你看天上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带着你十二弟走。”
“不。”北璇玑拒绝的声音gān脆利落,还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璇玑……”北海王诧异于女儿今日反常的qiáng硬。
“父王,女儿虽为公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深宫弱质女流,而十二弟才九岁。”北璇玑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来那臣大欺主之事岂是少有?此刻国破家亡之际,最是人心易变之时,而这逃亡路上,必是艰险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异变,以我们孤女幼儿,如何镇得住那些悍臣勇将?”
“这……”北海王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惊ròu跳。女儿之言诚然有理,国难当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儿一直深居宫中,岂懂驾驭臣下,而十二儿年纪尚幼,更不可能成为依靠,兵荒马乱之中那些臣将若然造反,儿女们如何能收服之?!
“女儿深知父王疼爱女儿之心,但此举风险甚重,若女儿与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费父王心机,更何谈复国大计!”北璇玑的声音苍凉沉重,她望着父亲,明眸含泪,“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驾驭那些臣将,您才能教导十二弟成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顺的号召臣民雪耻复国。”
北海王心头震dàng,凝视着女儿,悲切地道:“璇玑,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脑中一念闪过,顿道:“那你与寡人一道离去吧。”
北璇玑轻轻摇头,难止叹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战死,余下几个弟妹皆未成人,您与十二弟走后,王室何人去献降国之书?何人来为满城百姓作主?女儿身为北海长公主,自当承此重任。”
“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爱的女儿去承担亡国之罪,“这大祸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舍下你去承担。”
北璇玑知道父亲是担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头一时感动又悲伤,只是此刻却非感伤之时,所以她再次劝道:“父王,自东人攻占我国以来,还不曾有闻屠城bào事,也不曾有过大肆残杀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儿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过是一个女子,东人反不会防范,更不会无故杀害。”
北海王知女儿说的是事实,也有道理,但是……望着女儿美丽的面容,他心头忧切难止。这亡国公主掳为敌王妃嫔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若女儿真要以身侍敌,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
“父王。”北璇玑自然懂得父亲的忧虑,她只是轻轻一笑,明眸便成一弯月牙,妩媚惑人。“若大东皇帝要收女儿入宫,那岂不正好。”
北海王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女儿。
北璇玑却又瞬即正容敛笑,“父王,若是女儿与十二弟离去,您必死无疑;可若是您与十二弟离去,那女儿还有活命之机,还能等待父王复国之时接女儿回朝。”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父王,孰轻孰重,您自应分明。”
北海王沉默。
他当然知道女儿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为君数十载,岂有不能“分明”的,只是……他揽过女儿,轻轻的抚着她的发鬓,细细的看着她娇美的面庞。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心头ròu,要他抛下她,那便是比割ròu更痛苦比剔骨更艰难的事!
“父王,国难当头,有许多的将士已为我北海献出生命,女儿区区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朝我北氏重新归来,女儿便是以身侍敌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璇玑抱住父亲,伏在父亲的肩头,轻轻的却语意坚决地道:“请父王答应女儿。”
“璇玑……”北海王胸中激dàng不已,以至哽咽难语。
“父王,为着我北氏,为着我北海,请您答应女儿。”北璇玑的声音依旧清醒明智。
一阵夜风chuī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在那轻轻的风叶声中,响起了北海王沉重而无奈的声音:“寡人应承你。可你也要应承寡人,一定等着寡人回来接你。”
“……好。”北璇玑阖目伏在父亲的怀中。
生离之际,诺重如山,却不知风摧石裂,瞬成沙丘。
四、风雷怒.鱼龙惨2
八月九日,风和日丽。
正午时分,有士兵来报,说玹城里有动静。
那刻,东始修与风独影刚用完午膳,闻报便一齐出帐,远望玹城,果见城楼上竖起白幡,隐隐绰绰许些白衣人登上城楼。
“看来是要降了。”东始修道,“只不过这白幡有些蹊跷。”
“嗯。”风独影点头,“大哥,若北海降的条件是要保留其国号,只作属国称臣纳贡,你答应吗?”
“怎么可能!”东始修眉锋扬起,“当初他敢有láng子野心犯我大东,就该有胆量承担今日亡国之罪。再不然在其与蒙成结盟之际亦存与我朝和睦相处之心,那便不会有今日的兵戈相见。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龙荼、杜康这刻牵过了他们的坐骑来。
“走,我们便去看看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东始修翻身上马。
“嗯。”风独影亦跃上马背。
两人纵驰而去,身后龙荼、杜康及数百护卫铁骑相随,扬起滚滚尘烟,一直奔到离着玹城五丈之距,东始修、风独影才勒马止步,高踞骏马,眺望城楼。
城楼的人早已见得,此刻立时有人喊话:“来的可是大东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抬了抬手,于是龙荼上前一步,扬声作答:“正是。”
城楼上静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传话声:“我北海长公主有话要与大东的皇帝陛下说。”
闻言,龙荼望向东始修。
东始修却是望向风独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与朕说话,反是这个美名远扬的公主?”他复又转头对龙荼道,“也罢,听听这公主要说什么。”
龙荼点头,然后扬声冲城楼上道:“陛下请公主说话。”
话音落下,城楼上又静了片刻,然后便见人影移动,似乎是让开了路,一道苗条的白色纤影越众而出,俏生生立于城楼前。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不染半点脂粉,亦未有半点修饰,浑身缟素,却仿如一枝绽于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洁之中自有芳姿丽韵。
是以,不但城下数百铁骑齐齐惊艳,便是东始修与风独影亦觉眼前一亮。
“大哥,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传诵。”风独影望着城楼上的丽人微作感慨。
东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楼上的人,然后又看了看身旁的风独影,道:“这公主美是美,但还是朕的凤凰儿更好看。”
他这话声音虽低,但周围一圈将士却是听得了,于是皆忍不住悄悄窥一眼风独影,再看看城楼上的北海公主,心底里暗自将她们作着对比。
风独影却如若未闻,转动着手中马鞭,抬头望着城楼上的美人,道:“这位公主敢这种时刻站出来,敢要求与大哥当面说话,想来是极有胆略之人,倒不可小觑。”
城楼上,北璇玑遥望对面营帐连绵如云,数万铁骑列阵,旌旗摇曳,刀剑光寒,那等凛冽的气势即算隔得这么远亦可感受,心头不由得有些惊颤。低头,便可望见城下矗立的数百骑,最前方有两骑格外醒目,想来定是那大东的皇帝东始修与凤影将军风独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为那人周身流溢的锐气所惊,再看一眼便诧异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为身经百战不死的女将必是一个体形粗健貌若罗刹的人,不想竟是这般的丰神端丽修长亭匀。目光转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间的犹疑,这真是大东的皇帝陛下?那人在这战场之上,只穿着一身松散的洗得发白的褐色旧袍,头发亦只是以布巾束着,除了腰间悬着的宝剑,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皇家的富贵气派。可下一刻,看那人从容坐在万军之前,一派渊停岳峙,她便肯定了,这确是大东的皇帝,那位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霸主东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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