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独影颇是不屑哼了一声,“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点缀’我们八人。”
“是吗?”易三闻言轻笑,他身子往后一倒,随xing的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脑中这么想着,口里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风独影便也往后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侧首,见两人他相隔不过咫尺,当她眼睛眨动,那眼睫便微微颤动,仿佛是风中的蝴蝶,一时胸膛里传来“砰!砰!砰!”的剧跳,一声一声和着那颤动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来。
风独影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着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凉的海风拂过时,她不自觉的微微抱起双臂。
易三垂眸看着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长于男人堆里,自然不会在意与一个男人同躺于礁石上。心头顿然忽松忽紧,忽酸忽甜,竟是难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伤口虽结疤了,但女子体xingyīn寒,你莫躺在凉石上,裹着衣裳吧。”
犹带男子清慡气息的外袍盖在身上,带来一阵暖意,风独影移眸,入目的却是一片殷红,瞬即闭上双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样。”声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过的水。
易三微愣,尔后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红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个裹在天青外袍里的女子。
月华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厉,令人不敢亲近。固然她得今日之荣华尊贵,可她这一路走过,所失必胜于所得。一时心头有着从未有过的酸软,想说些什么,可出口时却是淡淡一句:“我倒觉得红色挺好的,像火一样,让人看着便觉温暖。”
风独影听了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睁开了眼,望着夜空。
六、月cháo如诉4
易三再次躺下,双臂枕在脑后,问:“你说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三岁的时候遇上的。”风独影也将手臂枕于脑后,“我那时还不大记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后来说的。那天大哥刚讨到一个糠饼子,一手牵了我,打算回我们暂住的废宅,经过一条小巷时碰上了一个小孩。大哥后来说起时说,当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个头,而且还冲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着小孩的眼睛就脊背发凉,仿佛是一匹饥饿的豺láng。所以他那时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糠饼子分出一半,而后来三哥也承认,当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饼,他会等大哥走过去,然后从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一块磨得很尖的石头砸大哥的脑袋。”
易三听了,不由道:“俗话说三岁看老,你三哥是极擅诡道之人。”
风独影闻言,不由侧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而后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动。
风独影收回目光,道:“那时三哥见大哥手中只一个糠饼子都分他一半,认为他讲义气,跟这样的人打jiāo道不会吃亏,所以就与大哥说结伙。因为那些流làng汉和乞丐也很多拉帮结派的,人一多,地盘大,能讨到或者抢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应了,三哥从小就脑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们就不只吃到糠饼、馊饭了,有时候还能啃到ròu骨头,我是到四岁的时候才知ròu是什么味,尽管是别人扔地上不要的。”
“你三哥名唤‘宁静远’,其人与名可谓名不副其实。”易三说着,话中颇是感概。
“因为名副其表。”风独影看着夜空,脑中浮现出宁静远斯文儒雅的模样。
“喔。”易三认同的点点头,“而后遇着谁了?”
“三哥之后遇着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里是开当铺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时,他们家被抢掠一空,他爹娘领着他们兄弟两个逃难出来,一开始还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个馒头,到最后身无余物一天一顿稀饭也喝不上。然后有一日早上六哥醒来,手里握着半个馒头,他爹娘与大哥却不见踪影。”
易三一怔,皱起眉头:“他爹娘抛弃了他?”
“乱世里,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风独影却是一脸平静。
“那……”易三侧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后来可有与他爹娘重聚?”
“没有。”风独影回答得很gān脆,“六哥当年七岁,从我们初步站稳脚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权,六哥从不提找亲人的事,他总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早不记得爹娘姓什名谁,找不到的。我想六哥当年能记得他本名叫‘华六合’,又怎会不记得爹娘名姓,只不过是他并不想找他爹娘罢了。从玉师赐我们名起,他从来只用‘华荆台’这个名字,便是让他爹娘循着‘华六合’这个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给的。所以普天只知有‘华荆台’华将军,除我们几人外再无人知晓华将军曾有个名‘华六合’。”
“唉。”易三轻轻叹息,却没有说什么。
“六哥如今对他家那三个小子爱之入骨,许就是难忘当年被弃之痛。”风独影心头亦叹了一声,“但这么多年过去,六哥从不提起,面上亦从没有表现,自我们初见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样了。”
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样?”
“遇着六哥时,是在利城的观音庙前。去庙里上香的多有些妇人信女,最易讨得果点银钱了,所以那一日我们早早便到了庙前,然后我们见到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颗洁白光滑的石头,正冲一乘小轿里走出来的少女说‘姐姐,这是我从观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随了观音娘娘那么久,肯定得了灵xing,我送给姐姐,愿它保佑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那少女听小孩这般说,又看那石子光洁可爱,便接过了。然后小孩再说‘姐姐您能随意赏我一样东西吗’,边说着眼睛就看着少女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甚是jīng巧,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少女见小孩神态憨实,便解了香囊给他。”
听到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gān么?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问她直接要点吃的实在。”
“那时候我们也这么想。”风独影唇边缓缓衔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给了小孩香囊后便进庙了,而小孩却依旧守在庙门前,庙前人来人往的,过得约莫两刻的样子,一个锦衣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了,手中摇着折扇chūn风满面的样子,后边还跟着两个仆人。小孩瞅见年轻男子下了马,便又飞快的跑了过去,说‘大哥哥,这个香囊是刚才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绿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萨肯定会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帮我还给她好不好?’。那年轻男子听了他的话,顿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香囊,还顺手甩给小孩三颗银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连连赞叹,“哪位少女不想嫁个如意郎君,而给美女送还香囊这等韵事又有哪个男子不乐意做呢。他一颗石子换了三颗银豆,可真会做没本买卖。”
“可不。”风独影凤目里溢满笑意,“我们三个等在庙前那么久都没讨上一个果子,可他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三颗银豆,那去买馒头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时上前去与他搭讪,也不知他与小孩说了些什么,反正回来时他已与小孩手牵手成了好兄弟。后来六哥总是一口咬定当年年少无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则一脸得色说六哥做生意虽是jīng,但看人处事却还是嫩了点。”
“哈哈……”易三忍不住轻笑,“你们得了你六哥,这以后岂不就不用饿肚子了。”
风独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时候确实没饿过了。”
“哦?”易三侧目。
“当年六哥被他爹娘抛了后,他一个七岁孩童,不知东南西北,便跟着一群逃难的人走,一路上靠帮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gān粮,就这样到了利城。”风独影眉心微微锁起,“六哥有个怪癖,他宁肯去偷去抢人家的东西,也决不肯伸手向人讨,而且也不许我们去讨。当年利城城破,我们一路逃亡,因为绝了乞讨一途,常常几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糙树皮,饿得更惨。”
易三闻言,默然片刻,道:“或许与他爹娘弃他的事有关。无论是亲qíng还是吃食,他绝不向人乞讨,绝不讨别人不要的。”
风独影心头一震,转头看着易三,想这人倒是心窍剔透,蓦地又想起他说过是被家人赶了出来,想来同病相怜,因此才会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蒙的望着夜空,声音淡淡的让人闻之却生沉重,“被自己的亲人抛弃,那是一生刻骨铭心的痛。”
风独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无语。
两人一时只是静静躺着,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际有海风轻吟làng声如歌,气氛安宁静谧。
许久后,易三才再次发问:“你们接下来是遇着哪个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风独影答道,望着明月许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闭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猎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马氏父子为筹粮饷再次加重征税,二哥的爹为筹税银便上山猎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张便可抵税银,老虎ròu还能够上父子俩一月口粮。只是二哥的爹没猎着虎,反给老虎咬了,半边身子都没了。”
“啊!”听到这,易三忍不住惊呼一声。
风独影的声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们上山本是听从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银花,那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得三两个铜络也能换几个馒头。回来时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chuáng破席裹着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见着当即扔了金银花上前帮他,后来我们帮二哥埋了他爹。我记得整个过程里二哥都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满脸泪水,而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说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杀了老虎,可人没法杀了税银,所以税银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记着。”
“先贤云‘苛政猛于虎’。”易三声音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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