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落的声音窜入耳中,谢璇怒道:“你爹娘怎么能这样!”
“那是个小地方,哪家哪户都是这样。我哭了整整三天,那时候恨透了高诚,也恨透了爹娘,我死都不肯去给县丞做妾,幸好平时也悄悄攒了些银钱,就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温百糙眉间的怨意一闪而逝,像是天际浮过的流云,“之后我换了个镇子,想凭着手艺挣口饭吃,王妃知道我的绣活,裁的衣裳也有人喜欢,养活自己不算太难。那时候我还天真,觉得既然有人喜欢我做的衣裳,那就开个铺面吧,于是租了个铺子,没开几个月,就被恶霸天天捣乱,被迫关了门。”
这段经历谢璇是知道的。
温百糙却是自嘲的一笑,“那时候真傻,憋着一口气换个地方再开,却还是一样的下场。闹了几回,才知道自己孤苦无依,哪怕做的衣裳再好,也斗不过那些有靠山的商家。之后我也试着投奔几家绣坊,可总不如意,王妃也知道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有多艰难,谁都觉得你好欺负,要占点便宜。那时候可真是灰心极了,觉得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就想做姑子算了。”
“可你还是放不下高诚,所以不辞千里,来京城当姑子?”
温百糙坦然笑了笑,“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共处了那么久,就算是恨,却也不愿意没头没尾的放下。我想他就算不愿意娶我了,总该给个理由吧,于是就这么闷着头,一路卖绣活到了京城。”
最后一口茶入腹,温百糙将竹杯搁在石桌上,“之后的事qíng王妃也都知道了,高诚晓得了我的住处,就常过来。我最初恨他,也负气,就不肯理他,他比从前的话更少了,也不说什么,就是站在那里给我守门。”
“直到去年高大人负伤归来,才算是稍有和解?”
“我就是看他可怜,那么大个人,身边也没人照顾,受了伤不好好包扎,血都渗到外头了也不知道。”温百糙摇了摇头,“后来慢慢的开始说话,我才知道,他当年离开也是有苦衷,迫不得已的。这么大的天下,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再碰见,他未娶我未嫁的,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吧。”
“是老天开眼,不肯辜负有缘人。”谢璇压下故事折转中的悲伤,轻声笑道:“好不容易重新到了一处,从今往后,温姐姐可要跟高大人好好的了。”
温百糙也是一笑,默默的点头。
☆、第123章123
二月里chūn光日盛,高诚与温百糙悄无声息的结成了夫妻。成婚的当日,除了请谢璇过去喝喜酒之外,并没有半个宾客——就连温百糙在霞衣坊里相jiāo甚好的掌柜和几个绣娘都没惊动。而高诚又是冷厉的xing子,即便在京城多年,也极少jiāo什么朋友,这场成亲更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安静,安静而温馨。
谢璇喝罢喜酒,瞧着高诚与温百糙对坐在庭院里,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就算磕磕绊绊,有qíng之人到底是走到了一起。
她忽然很想念韩玠,像是将心里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回到明光院后便将枕头边jīng心收着的书信拿了出来,那上头是韩玠报来的平安,而齐忠每三日的禀报里,偶尔也会掺一些韩玠的消息。他已经到了雁鸣关,开始整顿军务,他跟她讲路上的见闻,说雁鸣关外的二月还是满目荒芜,不见半点绿色,他说给谢璇找了她喜欢的五彩石,正叫人送往京城……
仿佛他并不是去整顿军务,而是去给她搜罗奇珍异宝一样。
三月底的时候,韩玠安排好守关事宜,调拨一万雁鸣关内临近廊西的jīng锐,向云麓山进发。他写信的时候明显添了焦虑,不像最初那样有闲qíng逸致的给谢璇搜罗玩物,他必定是碰到了很多需要费神的麻烦。
谢璇将信压在枕边,指尖触到身侧的空空dàngdàng。
四月初七,浴佛节的前一日,谢家派了家仆来报讣闻,说谢老太爷殡天了。
彼时谢璇刚听完齐忠的禀报,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忽然就殡天了?二月里她特意过去瞧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来人跪在地上,满面哀戚,“老太爷原本身子骨极健朗,前两天进山游玩时不小心摔着了,没能挺过去。还有老夫人,在照料老太爷的时候也没撑住,已经病倒了。”
谢璇默了许久,叫来王府长史,安排吊唁等事。
谢老太爷的丧事办得中规中矩,他从前也有过些门生,谢缜和谢缇在官场上也有些往来的朋友,且恒国公府虽然风评一向不大好,却是正得圣宠的婉贵妃的娘家,是以吊唁的宾客来来往往,哀戚的丧音传遍。
谢璇到达恒国公府的时候,只能看到满目凄惨的白色帐幔。
家仆们各自服丧,在门口迎来送往,见到谢璇和谢珺结伴同来时,便哭着迎入灵堂。
姐妹俩自出嫁后就极少能回家,谢珺是受老太爷亲自教导长大的,感qíng自是格外亲厚,即便努力克制着qíng绪,到了灵堂看到棺木香烛,到底是痛哭失声。
丧事一连办了七天,姐妹几个齐聚,就连平常甚少出现的谢敏都不远千里的赶来,服丧之外又陪着病得难以起身的谢老夫人,眼泪就没有断过。老太爷膝下就两个女儿,婉贵妃谢绨是不能出宫的,只派了身边器重的太监和宫女们前来,极尽哀荣。
出殡的那天下了场小雨,次日便又放晴,因谢老夫人还缠绵病榻,阖府上下才送走了老太爷,不敢让她再出什么差池,于是婉贵妃派了御医守在榻边,谢璇和谢珺也每日过来看望。
谢璇这里还要两头奔忙——
婉贵妃除了刚生下五公主的时候得以出宫省亲之外,这么多年居于深宫,就再没机会出来。往常想念家人,也是宣谢老夫人等人入宫说话,若要见老太爷,那还得元靖帝首肯,才能接见。多年宫墙分割,老太爷一朝故去,婉贵妃的伤心是显而易见的,加之老夫人又病倒,谢璇每隔一日便入宫给婉贵妃请安,同她说说老夫人的近况。
听自家人报来的讯息,总归比宫人们的回禀更叫人踏实,婉贵妃这两天格外爱留下谢璇说话,一说就是半天。
从小时候谢府的荣宠到这些年的败落冷清,婉贵妃见证过祖辈的辉煌,也瞧见了如今的衰微,伤心之余,便只能嘱咐谢璇,“澹儿是个好孩子,我听说他在国子监里读书,才学也是极好的。你平常也要多看顾他,等信王回来,也叫他跟信王学学——信王在政事上的远见卓识,就连皇上都是赞不绝口的,澹儿跟着他能学到东西,将来咱们府上,也就只好指望他了。”
“澹儿在监中很用功,打算明年参加秋闱,父亲先前也和国子监中诸位大人来往过,诸位大人对澹儿也都满口称赞。”
“明年的秋闱?”婉贵妃皱了皱眉头,“明年他也才十六岁,不知准备得可妥当?”
谢璇便道:“我也担心这个,可澹儿不愿意耽误时间。要是错过了这次,下回就是十九岁才能参加秋闱,他不愿意虚耗时间。”她宽慰似的解释,“澹儿自进了国子监之后进益飞快,其实十七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他也想早日得了这个身份,到翰林院里历练,早点撑起家业罢了。”
婉贵妃蹙眉,“他倒是懂事。”
谢璇微微一笑。
能不懂事么?从那年发现乌头之事后,谢澹便已明白了姐弟俩在府里的处境,不能指望谢缜庇护什么,谢澹是憋着一股劲要早日挣个功名出人头地的。府里的荣宠华而不实,他想要给两个姐姐更加稳妥的倚靠,就要让自己更加qiáng大。
在国子监里刻苦用功,跟着唐灵钧和韩玠学功夫qiáng身,时常到韩玠和许少留跟前旁听政事,他虽才十五岁,却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
提到谢澹,难免又说起了五公主。她已经十四岁,明年即将出降,此时已经在宫外建府独居,叫婉贵妃时常挂心。
闲谈的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又回到了恒国公府,婉贵妃话里话外全是担心,“父亲这一去,公位就要到你父亲那里去。我前儿听着他似乎已无心政事,就算是在刑部挂着职,也不甚用心。那么大个府邸,老夫人又病着,真真是叫人悬心。”
“好在还有三叔和三婶帮衬,有娘娘在宫里,只要府里太平,外头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殿里只有亲近的姑侄俩人说话,谢璇便上前给婉贵妃添茶,“我听着父亲的意思,他似乎不打算承接这个位子了——澹儿翻过年就满了十六岁,是可以承爵的年纪。他想把家事直接给了澹儿,将来澹儿进了朝堂,也能多些便利。”
对于这个扶不起来的大哥,婉贵妃总是有些埋怨。
然而埋怨也无济于事,谢老太爷膝下三个儿子,老二谢纡心术不正,老三是庶出,谢缜居嫡居长,虽没什么才gān,xing子也荒唐怯懦,却也算是无功无过,勉qiáng能够接手家业。如今他要把这担子直接压给谢澹,虽有逃避之嫌,对于谢澹而言,也未必完全就是坏事。
“若是澹儿接了家业,往后你和信王,还有珺儿就要多帮衬了。”婉贵妃道。
谢璇自然会帮衬,同胎而出的弟弟,天底下唯一感qíng亲近的血脉至亲,如果她不帮谢澹,还有谁能帮他?
从前韩玠为了避嫌,跟婉贵妃的来往不算太多,婉贵妃也知元靖帝的xing子,即便谢璇是内侄女,平常也不会特意照拂。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太爷殡天,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和藏在心底的感qíng胜过宫廷内外明哲保身的理智,婉贵妃难得的直白点拨,“信王的才gān有目皆睹,只是身份上稍稍尴尬了些,叫皇上都无可奈何。外头那些话也不必放在心上,皇上就算要扶植思安,将来的权柄,也不会真正的jiāo给外戚。到时候只要他肯照应,澹儿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你当王妃的,要把握好分寸。”
谢璇点了点头,“我明白娘娘的意思。”
“不是我心狠,段贵妃要拿侧妃的事qíng来为难,想挑拨皇上对信王的器重。信王的固执我前所未见,也没法跟他说,璇璇你应当明白,这些细枝末节上,没必要死磕。”
谢璇微微抬眉,缓缓点头,“娘娘放心,我明白。等信王回来,我会说给他听。”
——如今后宫之中,除玉贵妃深锁宫门不yù踏足是非之外,就属婉贵妃和段贵妃最得盛宠。看元靖帝的意思,将思安立为太孙是迟早的事qíng,皇上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权衡傅家跟韩玠之间的轻重。婉贵妃是谢璇的姑母,两人之间有恒国公府牵线,将来若韩玠得势,婉贵妃凭着这层关系都能压住段贵妃。朝堂与后宫从来不曾分开过,两位贵妃凭借对将来局势的判断斗法,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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