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都安排好了。”杨凌比谢珺小一岁,身体却颀长挺拔,比谢珺高了一个头。他的声音像是这秋日的阳光,明朗又悦耳,虽是对着东家禀事,腰背却还是挺直,jīng神奕奕,如同阁楼后头那株青松。
谢珺的目光还在银杏上流连,“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年底对账的时候,要请你费心了。”
杨凌只笑了笑,随着谢珺的目光看着满目银杏,那般纯澈的色彩混杂着阳光落入眼底,叫人心生欢喜。东家喜欢这片银杏林,杨凌每回跟着她出来时驻足瞧一瞧,也渐渐觉得着迷。眉眼中不自觉的添了笑意,他跨前半步站在谢珺身侧,道:“又是月中了,小公子这会儿应当下了学,东家先回院歇歇,我去将小公子接来。”
谢珺有点诧异,目光从银杏间收回,稍稍垂目,便能瞧见杨凌的侧影。
三年前为了总理事务而请了这位管事,谢珺最初是赏识他的能gān与才华,亦欣赏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不卑不亢,让她放心。渐渐的相处日久,除了生意上的事qíng,寻常同行之间,两人亦会谈论些旁的事qíng,谢珺才觉得此人出类拔萃,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出彩许多。
这般并肩而立,他身上并没有其他管事的那种圆滑与恭敬,反倒像是朋友。
朋友,一个最初只是帮她打理生意,却渐渐渗入她生活各个角落,如影随形的朋友。
其实她刚才只是出神而已,并没有想到融儿,而他却还惦记着生意之外的琐事。
这念头一闪而过,谢珺便笑,“这些琐事我让流莺过去就好,你这儿事qíng多,也该抽空偷懒,过阵子有你忙的。”
“拿着东家给的工钱,哪能偷懒?”杨凌偶尔也会跟谢珺开玩笑,脚步未挪,并没打退堂鼓,“上回出京去瞧各处的生意,没碰见小公子,倒有些想他。正好要去东城的香铺,顺道将小公子接过来,跟我你还客气什么。”他竟自带了点不容置疑的语气,将门口暂时搁着的藤盒递给流霜,“这里头是新送来的茶叶,东家爱喝的。”说吧,朝谢珺拱一拱手,竟自走了。
流霜掂了掂那藤盒的重量,感叹,“杨管事可真体贴,这么些茶叶,够姑娘喝好一阵子了。”
体贴么?谢珺瞧着杨凌渐渐远去的背影,抬步往院里走。
经历过一次男女qíng爱的事,她又怎么看不出杨凌的关怀,没有任何刻意,只是在不经意间显露,无微不至。整整三年时间,她的饮食起居渐渐都带了他的影子——他送的茶具和茶叶,他选香料木材做的家具,他外出时带回的土特风物,乃至他想出来的香饼香饵……
像是一种习惯,渐渐往骨髓里渗透,待她发觉时,早已植了跟。
其实最初请杨凌做管事的时候,谢珺对杨凌的了解并不算太深,只知道这个人在香料生意上极有天分,那双灵透的鼻子比姑娘家还厉害,稍稍一嗅便能分辨出香饼中的各色香料。当时谢珺正想做香料生意,手边却没有得力的人才,偶然碰见杨凌,瞧着他人品可靠、才能出众,立时以极高的工钱将他留下。
直到后来,谢珺才发现杨凌根本不缺她这点工钱。
杨凌出身淮南香料世家,祖上世代经营香料,如今正是皇商,宫里头所用的香料,一半儿都是来自杨家,在淮南地界是排得上号的大户。杨凌是家中第四子,上头的兄长们承袭了诸般生意,到了他的头上剩的便不多了。杨家的生意做得久了,又是皇商,对着平头百姓时难免生出些店大欺客、虚价盘剥等是非,杨凌不喜这般做派,更不愿困在那一方小天地里,于是少年远游,白手起家,自己开始做香料生意。
杨家长辈不满他的行径,捉回去教训了几回,要他回来接手家里的几处生意,甚至扬言他若再敢乱来,就要逐出家门。杨凌却不改初心,拧着个脖子上京,继续从头做起。
谢珺碰见他的时候,杨凌才二十二岁,生意做得稍有起色,却被身在京城的本家打压,稍有郁郁。
两人其实也算兴致相投,谈过之后一拍即合,谢珺将他当时的小香料铺子买下来,并聘了他当大管事。后来谢珺才明白,杨凌并不缺那点银子,只是碍于本家的打压,才往她这儿借借荫凉。谁知道这一借,就越陷越深,两个人合力共进,将衣饰和香料生意越做越大。
到得如今,杨凌一心扑在这儿,早已没了另起炉灶的意思。
这其中的缘由,谢珺也能大略咂摸出一些来。
回到院中换身衣裳歇了会儿,外头门房便来回禀,说是小公子到了。
谢珺连忙起身迎出去,在dòng门外瞧见并肩而来的杨凌和许融,高挑的男子牵着日渐长高的少年,正热闹的说着什么。
见到谢珺,许融便几步飞奔过来,仰头叫她,“娘!”
在庆国公府里有种种规矩约束,在谢珺跟前却能松快许多,许融小时候被谢珺带着养喜欢小动物,在母亲跟前便爱撒娇,如今这习惯一句残存。自打有了杨凌,他骑she的功夫也不错,有时候还会趁谢珺空闲的时候陪她母子去郊外she猎骑马,许融喜欢这个叔叔,也喜欢亲近。
“杨叔叔说外头的银杏果已经熟了,可以做白果汤圆。”许融小郎君已有九岁,“上回去看皇后姨姨的时候,她还惦记这里的银杏果呢。刚才我瞧那边好多果子,我要亲自摘了给皇后姨姨送过去,小公主和小殿下喜欢吃糖丝白果!”
就惦记着吃,明明是她的儿子,往谢璇那儿跑得勤快了,竟然也被木叶出神入化的厨艺迷住,见个东西就想吃的。
谢珺无奈,牵着儿子的手,“晌午用饭了么?”
“杨叔叔带我去吃了珠市街上的苏ròu。”许融拉着母亲的手,“娘,咱们去摘果子!”
自谢珺和离至今已有数年,许融最初还帮着许少留传些话,后来被谢珺耐心讲道理懂事了,也不再奢求爹娘重做一家的事qíng,瞧着杨凌叔叔好看,对他也好,渐渐也觉得亲近。
于是依旧折返出院子,谢珺吩咐流霜把给许融准备好的点心果脯放到马车上去,安排人拿了细长的竹竿儿,便开始陪许融打银杏果。
银杏树生得高大茂盛,许融兴致极高,手里拿着竹竿儿,专挑一串串成熟的果子下手。一竿子下去便能掼下大堆的果子来,谢珺提着篮子捡之不及,杨凌也在旁边帮忙。他的手指修长,手指飞舞捡得飞快,一捧捧的果子放进篮子里,从容又迅捷,有时候指尖拂过提篮上谢珺的手背,微凉的温度令人心中稍颤。
这是属于母子俩的时光,谢珺从前不怎么让流霜她们cha手,换成杨凌时,却也不是那么排斥。
前头许融拿着竹竿儿打得高兴,谢珺蹲久了却有些吃不消,搁下篮子站起身,只觉得腿上一麻,险些站不稳。身子还未斜倾,旁边杨凌的手已伸过来扶住她,银杏林外还站着丫鬟,他的动作熟稔又守规矩,牢牢握在谢璇的手臂,低头见谢珺发间落了残叶,便随手捡开。
谢璇站稳了身子,腿上却还是发麻。
杨凌猜得缘由,便道:“蹲得太久,怕是腿麻了,东家先坐会儿。”
林下是茵茵绿糙,这时候糙色尚未衰败,却已铺了一层银杏叶子。
谢珺也不讲究,收整裙角坐在地上,那头许融察觉不对,已经跑了过来,蹲在谢珺身边,“娘怎么了,不舒服么?”
“腿麻,歇会儿就好。”谢珺指着旁边的篮子,“瞧融儿打了这么多,皇后姨姨看见肯定高兴。”
许融心满意足,却又担心谢珺,见谢珺手扶着小腿,便轻轻碰了碰,“是这里么?”
一瞬间便像是无数银针刺过来,那一种刺痛麻痒袭向脑海,谢珺忍不住轻吸了口气,旁边杨凌不容分说的隔着裙子握住了她小腿,“我揉揉。”他的神态动作皆出于自然,因为常在谢珺身边照料,一时间竟让谢珺和许融都没觉出什么不对。
待小腿上的难受迅速缓解,谢珺才反应过来,脸上觉得发热,隔开杨凌的手臂,“可以了。”
不知怎么的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谢珺抬头时对上杨凌的眼神,像触到了层层huáng叶外的暖热阳光。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嘴角噙了一丝笑意。这个男子虽然比她还小一岁,平常也是以管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但更多的时候,却像是朋友,甚至更加亲近……
谢珺垂眸,整理裙角。杨凌将她瞧了会儿,也没多说,只叫许融将她扶起来。
篮子里已有了不少的银杏果,许融兴冲冲的张罗着要给谢璇送过去。谢珺手中有谢璇特赐的玉牌,进出宫都极方便,当即带着许融入宫。
母子俩亲手采摘的银杏果自然与旁的不同,许融惦记着表弟表妹,在谢璇跟前玩了会儿就走了,剩下姐妹俩坐在一处,谢璇能察觉姐姐今日的心神不定。
“融儿一直在念叨那位杨叔叔,”谢璇瞧着谢珺的神色,“是姐姐身边那位叫杨凌的管事吧?”
“嗯,他待融儿很好,两个人也合得来。”
“其实杨凌人不错,先前仅有的几回碰见,能瞧出他对姐姐上心。”谢璇微微一笑,“姐姐难道打算一直视而不见么?你和杨凌志趣相投,xing子也合得来,难得的是他心志坚韧又不张扬,帮姐姐打理生意,照顾融儿,甚至连饮食起居都不放过,温水漫浸,心思专一着呢。”
杨凌对她的种种好处,谢珺自然清楚,自己内心如何感受,谢珺也很明白。
先前是怕融儿心里有疙瘩,看今儿那qíng景,融儿对杨凌竟自言听计从,也不知杨凌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珺不自觉的浮出笑容,氤氲的茶香入鼻,她啜了一口,轻声道:“其实杨凌,很不错的。”犹豫许久后终于能坦然说出这句话,谢珺唇边笑意渐深,瞧向窗外时,只觉满宫风景都增色了许多。
出宫时已是后晌,谢珺的马车停在东华门外的御河旁边,她带着许融走出城门,果不其然又瞧见了杨凌。
东华门是皇亲国戚常出入的城门,谢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儿毗邻鸿胪寺,先前谢珺出城,还曾碰见过许少留两次。后来杨凌也不知是从哪儿知道的,每回谢珺入宫,他办完事qíng都会寻个由头“顺道”来这边等她,然后将她送回南鼓街。
今儿也不例外,杨凌如常的同谢珺将许融送回去,便又送她回南鼓街——杨凌的住处就在谢珺的不远处,不管为公为私,都是同路。
回到小院,竟碰见了刚走出阁楼的高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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