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_九斛珠【完结+番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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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亲已别,兄弟散尽,这世间苍茫,却不知该去往何方。

  思念与愤恨jiāo织,韩玠最终将目光落向南方——那里有靖宁侯府内的安静小院,有大内皇宫中的酷烈皇者。死去的人无法复生,他所能做的唯有复仇。

  哪怕将那条毒蛇斩成碎片,也难以泄尽愤恨!

  夜风刺骨,重伤中的韩玠滚落马下,铺天盖地的寒冷中,只有胸口的玉璧温热,一如她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抚在胸口。

  偷偷潜回京城已是除夕,记忆里繁华昌盛、热闹鲜活的京城早已改头换面,前朝的豪门世家大多被清洗,新帝的狠厉手腕之下,朝堂凋敝、百姓胆颤,人人噤若寒蝉。明明只刚入暮,各家各户却早早的就关了门窗,贩夫走卒也是匆匆归家,陌路擦肩,各自防备。

  哪怕是一年中最喜庆的除夕,也没多少欢庆的氛围。

  韩玠身上是粗布短打,锋利的短刀藏在袍袖中,乍一看去,除了身材高健之外,与普通行客无异。

  他低垂着眉目,脚步匆匆的穿街走巷,渐渐走近熟悉的府邸。

  靖宁侯府的门匾早已被摘下,双扇朱漆大门前结着蛛网,那门上的封条被风雨侵蚀,早已剥落无踪。

  韩玠翻墙入内,那一切假山屋宇皆是熟悉的,只是格外凌乱——院子里的盆景多被打翻,屋内值钱的物事早已被劫掠一空,地上尽是破碎的瓷片,昔日里辉煌阔朗的靖宁侯府,如今只余破败空dàng。

  yīn沉的夜里渐渐飘起了雪花,韩玠走回他和谢璇所居住的院落,里面是同样的láng藉,他带回来的关外物件尽数被毁,谢璇最爱的字画多被撕碎在地,连同胭脂浓墨和折坏的金簪玉钗洒了一地。

  韩玠踉跄着进去,一只野猫自桌底钻出,如风般窜了出去。

  心里满满的全是痛楚,他拂过熟悉的桌椅旧物,神qíng恍惚之间,仿佛能够看到她就站在榻边,晨起后慵慵懒懒的妆容未理,却对着他嫣然而笑,唤一声“玉玠哥哥”。

  那海棠红的衫子娇丽华美,却半点都不如她的盛美容颜。

  他的璇璇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是心底最深的温柔,是如今最痛的伤口。

  叫了一声“璇璇”,回应韩玠的却只有空dàng冷寂。

  数月来的苦痛压抑渐渐崩溃,韩玠伏在榻前,死死的揪着锦被。

  从来都没有像如今这样后悔过,他抱紧她惯用的软枕,想要寻找熟悉的体温。那时候只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为她挣得荣耀,可以昂首挺胸的走在人前,风光无限,然而朝夕翻覆,荣华路断,他却再也没有机会给她这些。

  再也没有机会握住她柔软的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疼爱。

  再也没有机会jiāo颈而卧,夜半私语,耳鬓厮磨。

  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软语娇笑,赏chūn花秋jú,游温山软水。

  早知如此,他绝对绝对不会远游!更不会苦守在雁鸣关外求那虚无的功名,却将她丢在京城中孤独守候。

  原来那些尚未兑现的荣华浮梦,半点都比不过平实温厚的朝夕陪伴。

  手里还握着刚才在院门捡到的碎裂玉珏,上面的丝线早已被泥水浸得脏污不堪,只是玉珏依旧温润,拿衣衫轻轻擦净,仿佛还能触到她的体温。

  璇璇,璇璇。

  一旦想到靖宁侯府的弃尸荒野,想到谢璇临终怀着身孕的绝望和孤独,韩玠便觉得心如刀绞,原本想给她最繁华的绮梦,最终却连一座坟冢都没有给她。那是他从小就藏在心间的小姑娘,是他在雁鸣关外的风沙里深藏于心的温暖,是无时无刻不思念的妻子啊!

  他所承诺过的恩爱相伴,他所许诺过的煮酒栽花,一字一句,尽如利刃刺在心头。

  越王惟雍,那个疯子一样的毒蛇,杀尽了忠良,残害尽无辜,他凭什么安然无恙的居于深宫,坐拥天下?

  韩玠将短刀重重刺入地面,目中恨意翻腾。

  新帝以yīn谋算计登上皇位,宫廷内外的防备便格外森严,想要潜入皇宫刺杀那条毒蛇,无异于以卵击石。韩玠便藏身在城外废弃的农舍里,静候时机——靖宁侯府上下无人幸免,恒国公府也早已崩塌,昔日的故jiāo旧友恐怕都不想看到他这个已经葬身塞外的“叛贼”,他唯一能放在心上的,只有谢璇留下的旧物。

  绿兮衣兮,绿衣huáng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huáng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许多个深夜,韩玠沉默着坐在屋外翻看旧物,月光下背影英挺,却格外寥落。

  六月中旬,暑气正浓,新帝出了皇宫,前往行宫避暑,一路上仪仗开道,百姓避让,声势浩大,风光无两。却在接近行宫时,意外遇到刺客,被人在两百步之外用qiáng弩she穿脑袋,死死的钉在车厢壁上,一命呜呼,死不瞑目。

  国丧之时,京城内外举哀追悼,暗地里却有种种流言传开,不少人为之拍手称快。

  而在千里之外,韩玠独乘一骑,包裹里背着谢璇留下的旧物,趁着混乱出了雁鸣关,一路往西,到曾经潜藏过的河谷古寺里,祈求出家。

  住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慈眉善目之间却隐然威仪,待看到韩玠那沉沉的包裹时,便断然摇头,“施主尘缘未断,还进不得空门。”随即老僧入定,再不看韩玠一眼。

  韩玠却断然留了下来。

  这天地苍茫,妻子已丧,大仇得报,除了刻骨的悔恨与思念,心中似乎已没有任何挂碍。他留在古寺之中,帮着砍柴挑水,闲时扫地听禅,虽未落发,却如居士修行,每日跟着诵经。

  只是经文深奥广博,教人断爱去念,每每诵到一半,韩玠便无法继续——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旧时的记忆,她在恒国公府巧笑如花,在玄真观里寂寞清修,孤身抱膝坐在竹林里,只在他去探望时才会欢喜雀跃;她怀着满满的期待嫁入韩家,新婚之夜的甜蜜纠缠,他恨不能将她揉入身体,从此再不离弃;她熟睡时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手臂攀在脖间,像是怕他离她而去。

  许下了许多的誓言,点燃了许多的期许,他远赴雁鸣关寻求功名,想让她风风光光的行走在京城的贵妇之间,却不料功业未成,姻缘先断。

  悔痛与思念压在心头,是所有经文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经文里包罗万象,却独独无法告诉他想寻求的答案。

  他那样思念她,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补偿所有的亏欠,该虔诚吟诵哪一段经文,才能求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十年光yīn荏苒,年轻俊朗的沙场将领已经成了中年稳重的沉默男人,所有的意气在时光里收敛,只有那一丝执念纠缠。他执着的阅遍所有经卷,似乎都没有答案,直到偶遇那张古老羊皮。

  像是出自极西的苦寒荒凉之地,据说那里曾有辉煌的国度,却最终淹没在huáng沙中,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残破而奇异的古卷。韩玠几乎费尽了平生心力,才渐渐读懂那经卷里的喻示,于是义无反顾的背起行囊,走向更西边的荒漠huáng沙。

  跋涉过连绵无尽的沙漠,淌过奔腾冰冷的大河,翻越刀剑般耸立的高山,白天烈日烤炙得人缺水虚脱,夜晚则是如在冰窖般的寒冷。

  韩玠从未想过,远在红尘繁华之外,会有这样苦寒荒凉的不毛之地,除了偶尔掠过的苍鹰,几乎见不到什么活的东西。

  背囊里的食物几乎耗尽,口gān舌燥的行走在烫热的沙地上,在身体被炙烤得gān裂之前,他终于见到了羊皮上所绘的奇异高山——

  枯huáng色的沙滩中,如墨染般乌黑的巨石堆积层叠,环成一座万丈高峰,直耸入云霄。

  韩玠欣喜若狂,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赤足跑到山脚下,仰望那黑色的石峰。

  羊皮卷上说这座石峰连通天地,内有火龙盘踞,喷吐出地狱中的烈焰。据说这里有漆黑虚空的路径通往地狱,而盘踞其中的火龙却有更改造化、重写轮回之力,可以令死者复生,时光倒流。

  韩玠无法判断其中真假,但漫漫数十年苦寂的生命里,这是唯一的希望。

  攀援着巨石向上,huáng沙渐渐远离,站在半空中剧烈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狂风里,他终于看到了一道漆黑色的巨门。那上面绘制着跟羊皮卷相似的诡异花纹,一侧如烈焰炽热,另一侧却比坚冰更冷。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韩玠推动那扇巨门。

  眼前一团漆黑,他仿佛瞬间陷入昏迷,只觉得在下坠,身体变得很轻,意念却无比沉重,裹挟着那些甜蜜又沉痛的记忆,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死一般的沉寂与漆黑,耳边如有风声、火声、雷声,还有谢璇浅淡的呼吸声,仿佛近在耳边。

  韩玠猛然伸出手臂,却没有期待中温软熟悉的身体。

  手指触到了灼热巨烫的东西,眼皮却沉重的无法睁开,只有一道声音qiáng势的钻入脑海——

  “在求什么?”

  “回到过去,珍惜她,陪伴她。”

  “愿意付出什么?”

  “所有的一切,身体、生命,我所拥有的全部。”

  “即便永不入轮回,再无来世?”

  韩玠无法把握轮回的意义,却不期许任何来世,十数年的执念中,他想求的只有她,唯独她。如果没有她,千万次的来世也只是孤寂。身体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在心头,仿佛稍稍松懈,意念便会涣散。

  他拼尽了力气点头,“我只求她。”

  有滚烫的东西往身体蔓延,缓缓吞噬他的骨血ròu体,如同风拂过沙地,慢慢将砂砾剥离;残存的力量渐渐抽离,仿佛水流过掌心,渐渐消逝,不留踪迹。身体灰飞烟灭,像是粉身碎骨,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所有一切消去的时候,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些鲜活而沉重的记忆。

  他愿意背负所有的沉痛过往,独自跋涉回到过去,只求再见她娇美笑靥,再伴她晴日月夜,让她一世安然。

  而他却无从知道,他所背负的记忆,也同样沉痛的,背负在谢璇的脑海里。

  ☆、第025章

  马车缓缓穿行在bào雨中,怀里的谢璇安静得像是个木偶,没有顺从也没有抗拒,渐渐的肩头开始颤动,她压低了呜咽的声音,任凭泪水浸入韩玠的衣裳。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韩玠有些摸不准她的qíng绪,低声道:“璇璇?”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谢璇却猛然避开,头撞到后面的车厢也浑然不觉。随即抬头狠狠的瞪了韩玠一眼,用尽全部的力气将韩玠掀得摔坐在车厢里,而后挪到了车门口,掀起车帘吩咐道:“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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