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绝望地落在被单上,死死地抓紧了被单,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来,额头上都是冷汗,又一阵疼痛骤然从腹部崩裂般传上来,她整个身体忍不住都佝偻起来,浑身打颤,“医生说我什么?”
“医生说……医生说恐怕小姐你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芸儿拖着哭腔说。
她只听得这一句,几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号,那样一种绝望,便仿佛巨石向着她的头狠命地砸过来,刹那间天崩地裂,浑身化为齑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狱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刚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云披,那碎云披很长,细密的穗子直垂到脚踝,她现在很怕冷,身体极度虚弱,她用碎云披紧紧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便仿佛是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蚕蛹。
她数落地窗外的银杏落叶,看着金huáng色的小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有时候一数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姜曼琳再也没来看过她,但她还能在无线电里听到姜曼琳的声音,听她柔qíng婉转地唱着《游园惊梦》,她红得那样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个金陵,还有谁会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声名。
芸儿来劝她,“小姐,你都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气。”
她不想动,但架不住芸儿怂恿,“哪怕是坐在车里看看车景也是好的。”
后来她到底还是出了门,正是傍晚时分,车开到金陵最大的戏园子“满堂chūn”,芸儿赶紧叫住了司机,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姐,不如我们进去听个戏吧。”
司机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挤满了,这个时候进去,恐怕没有位置。”
芸儿道:“还没进去看,怎么知道没有位置,我先进去瞅瞅。”
芸儿竟真的找到了二楼的包厢,扶着她进去坐下,又亲手剥了些杏仁,用手帕托了来给她吃,又忙着去倒些暖茶来,她只喝了一口热茶,就听得台上一阵锣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见“杜丽娘”摇摇曳曳地走上台来,才一开腔,便已夺得了一个满堂彩,台下掌声雷动。
她记得当年她与姜曼琳一起学戏的时候,师父总要教训姜曼琳唱腔中烟火气太重,而偏偏昆曲,雅是灵魂,最忌讳烟火气。否则怎么叫水磨腔?
然而,师父当时也肯定没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这一步。
那戏演了半场,就听得喧闹的台下一阵异动,她下意识地看过去,陡然间心口一跳,就见好几名侍从官簇拥着他上楼,一路上了对面的包厢,戏园老板早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奉迎,取了取灯儿来为他点烟。
他不耐地挥挥手,戏园老板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还在台上温柔婉转地唱着“那牡丹虽好,他chūn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唱到最后那一句,她将水袖一甩,一双qíng意浓浓的眸子朝二楼包厢里那么yù说还休的一扫,端的是顾盼含qíng,chūn风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来。
她下楼的时候看不清楼梯,险些摔倒,要紧紧攥住了芸儿的手才站得住,脚下的路好似是柔软的海绵,一漾一漾地,她只觉得恶心,胸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走到楼下的时候就听得两个看客议论,其中一个道:“看来姜老板要下场了,别人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回去罢。”
另一个道:“这才到《山坡羊》,后面不是还有好几折呢嘛,姜老板怎么就下场了。”
那人低声笑道:“你这没眼色的,你往楼上看看,虞家大少已经到了,姜老板自然是心急火燎地要到小公馆里唱《山桃红》,哪有空还管你的《山坡羊》。”
是虞明轩一手捧起了姜曼琳,他为搏她一笑,简直是一掷千金,什么都做得出,只要姜曼琳开唱,无论在哪个戏园子,准有一个特厢里坐着虞明轩,他甚至为姜曼琳灌录唱片,让姜曼琳在人前人后出尽风头。
这样一来,住在小楼里的兰卿卿,早就被他抛诸脑后,成了过眼云烟。
她倒没有想到,姜曼琳会来看找她。
正是初冬的时候,她因为着了凉,从早上开始便吃不下去东西,芸儿也没法子,到了傍晚的时候,姜曼琳来了,穿着一件碧色织锦棉斗篷,一进门就脱了下来,用手绢子拂了拂身上的雪珠,笑意盈盈地道:“卿卿,这一向忙得紧,没能来看你,你可不要怪我,其实我这心里,一直都念着你呢。”
芸儿气不过,道:“你若真念着我家小姐,就不该做下那些‘好事儿’。”姜曼琳一怔,笑道:“呦,这丫头好大的怨气。”
她轻声道:“芸儿,去泡茶。”
芸儿那脸上还有不忿之色,却还是听从吩咐走出客厅去,姜曼琳摇摇曳曳地走到了兰卿卿身边坐下,半晌才轻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不说话,倒要看看姜曼琳要怎样把一出戏演下去。
姜曼琳叹了一口气,“我倒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看上我……”她那句话没有往下说,看了看兰卿卿的脸色,默然道:“咱们做女人的,就是命苦,万事都是身不由己,却又傻得紧,明知道男人没有几个真心的,却还要飞蛾扑火,自欺欺人。”
姜曼琳说到这里,却又微微一笑,“不过他对我,倒是真心实意,前一阵子他父亲私底下安排人想把我送出金陵,我又反抗不过,幸亏他半路赶来,才把我救下来,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我与他父亲大闹,父子两个吵了个昏天黑地。”
她说到这里,更是忍不住笑,“他倒像个小孩子,赖在我这里竟不肯回去,后来还是他父亲的副官来找他,他才走,你知道那副官一见我面叫我什么?”她的语气顿了顿,唇角微扬,“叫我二夫人。”
她坐在那里,把头微微一转,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
姜曼琳“哎呦”一声,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来给她擦眼泪,连声道:“卿卿,我知道你心里苦,等过几天,我替你去求求他,让他放了你。”
她只觉得好似万蚁噬心一般的难受,那眼泪更是禁不住,就在这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其熟悉,她的心刹那间紧紧地吊了起来,抬头去看,果然就见他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贴身副官,他竟然是满脸愤怒的神色,那目光在客厅里一扫,竟最先定在了姜曼琳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谁让你来这儿的?”
姜曼琳却是不慌不忙,站起来微笑道:“怎么?我来看看我自己的妹妹,都不行么?你对她不管不问,我可没有你那样的狠心。”
他的神色冷冷地一顿,咄咄地望着姜曼琳,忽然大踏步上前来,拽起姜曼琳的胳膊就往外走,姜曼琳倒没想到他会这样做,连斗篷都来不及拿,竟就被他拽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嗔道:“哎,你发什么脾气,总得让我和兰妹妹告个别。”而那声音,也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经过先前的一场喧闹,此时的客厅,却比先前越发的安静。
他从来到走,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芸儿怔愣地站在客厅一侧的拱柱旁,半晌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兰卿卿,轻声道:“小姐。”
兰卿卿转过头去,看着景泰蓝花瓶里胡乱cha着的几枝梅花,她伸出手来,将那些梅花慢慢地摆正,取了高低姿势,这cha瓶梅果然就比刚才好看了许多,她忽然轻声道:“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芸儿一怔,半晌道:“有新熬的小米粥,我怕小姐你好几顿没吃饭,胃不受用,特意让张妈还往里面加了莲子红枣,最是补身体的。”
兰卿卿微微一笑:“小米粥好啊,我以前跟着师傅学戏的时候,只有上台那一天,才能吃得上一顿呢,不过可没有你这么多的讲究。”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芸儿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正下了雪,姜曼琳一步三滑地被虞明轩拽上了车,就听得“嘭”的一声,那车门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关上了,姜曼琳一口气还没有喘上来,他已经从另一面上车,脸上的神色冷冰冰的吓死人,副官也已经上了车,坐在前面,对司机道:“开车。”
那车开了起来,姜曼琳神色稍定,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竟然冷笑一声,“怎么了?我刺着你的心肝,你不高兴了?”
她那话才落,他扬手便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极大,她一头便撞到了前面的倒座上,耳旁“嗡”的一声,只觉得嘴里一股子腥甜,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他又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眸子里是一种咄咄bī人的煞气,“你再敢去找她,我要你的命!”
她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你害我,你就是成心害我!”
他冷笑:“你早该知道!”
她的嘴唇上是殷红的血,这会儿凄冷的一笑,“从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你对我越好,只是为了让我死得越惨!”
他淡淡道:“你欠着我一条命,你就该替她死!”
姜曼琳豁出去了,恶狠狠地道:“那条命是谁欠下的,你回去问你父亲,他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下得去手,我要是死了,到了地狱里化作厉鬼,也要诅咒你们虞家断子绝孙。”
她本以为她这一句话会让他更加的愤怒,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听到他这一句,反而把手一送,将她推到一边去,她好似一只使尽了全身力气的猫儿,蜷缩在那里喘着气,再也动弹不得。
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茫茫的夜色,泛到他的眼底,成为一片铁灰的颜色。
她打电话到他的副官那里儿去,只说是想见他。
副官倒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道:“兰小姐,军长已经请缨带兵上泸平战场了,这阵子忙得很……”
她道:“你让他来,我只有一句话要跟他说,不耽误他多久功夫。”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下着大雪,因为快要临近新年了,所以远远近近有些烟花pào竹之声,他一路走进卧室,就见她站在窗前看烟花,脸上的神色平静的好似没有波澜的水面。
他转身坐在了沙发上,淡淡道:“找我什么事儿?”他随手拿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从洋火里拿出一根火柴梗子,准备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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