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杨石氏眼里涌了出来:“养了他十八年,他不问我一声,就认定是我bī死了柳姨娘还想打死他。留他下来做什么?难不成要为娘给他磕头赔罪?”
杨静山看向跪在地上的家仆,厉声喝道:“是谁让你去换了铁板?!”
家仆战战兢兢地睃了陈嬷嬷一眼,垂下了头。
是陈嬷嬷?杨静山瞠目结舌。难道真是母亲想要打死三郎?
看到儿子的表qíng,杨石氏气得手脚冰凉,连大郎都不相信自己?她挺直了背,嘴里gān涩地说道:“我累了。陈嬷嬷,扶我进去。你们兄弟俩换班给老爷守灵吧。”
陈嬷嬷垂下头,扶住了杨石氏的手。
杨静渊想说母亲糊涂,身为人子,又无法去指责母亲,气得对二郎道:“今晚我要给爹守灵。你明早来换我。”他要给父亲诚心守灵,求父亲原谅母亲,保佑三郎。
内堂灯笼只留了一盏。二十年前,自从大老爷不在白鹭堂留宿后。这里的灯到了晚上只会留下一盏。
灯太多,照得屋子太亮,反而将这里衬得更加空寂。
杨石氏坐在妆台前,拆了发髻,披散了头发。镜中人容颜衰老,眼角皱纹如鱼尾散开。她握着一把头发,白多黑少。她伸出手抚摸着铜镜,当年,她也曾有着羊脂玉般的肌肤,明亮的眼眸。二十年前,她还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二十年。他用杨家的锦业换走了她二十年!她的生命里只有儿子。是三个儿子。不是两个。杨石氏闭上了眼睛。
陈嬷嬷卟咚跪在了地上,哽咽道:“太太,是老奴一时糊涂!老奴不敢死,老奴要等着三郎君回来,给他请罪!”
“不用了。”杨石氏转过了身,“嬷嬷跟了我一辈子。嬷嬷做的,就是我要做的。”
养了他十八年,三郎轻易地就相信自己对他毫无感qíng。她当初没有乞求留住老爷,将来也绝不会乞求他来认自己这个母亲。
“老爷头七,柳姨娘也停灵七天。照府里的规矩,买块地将她葬了。”杨石氏站起身上了榻,平静地躺下,“三郎今天是去青城请华清道长验酒。他虽然没有说,酒是一定有问题的。当晚所有人都饮了那种酒,唯独老爷出事,咱们拿捏不住二叔。他害了老爷,想要当杨家家主,会对付大郎二郎。明天起,两位郎君每人增加四名护卫,无事不得单独出府。告诉大少奶奶,她掌着中馈,把澄玉先送到我这里来……过了七七,开了祠堂定下家主,二叔不死心也只能死心。嬷嬷,这才是杨家眼下最重要的事。”
“太太放心,老奴不会让小郎君离开视线。”陈嬷嬷马上明白过来。
益州府一间小院子的厢房里,范郎中层层剪开杨静渊的衣裳,见衣裳粘贴在伤处,禁不住埋怨道:“既然挨的是家法板子,为何不脱去衣衫?”
舒烨没好气地说道:“他傻呗,以为走走过场,哪晓得人家动真格的。”
范郎中拿热水化去gān涸地血块道:“你就为了他请了两个月的假?”
“当年杨大老爷和我说起他时,就把他托付给了我。为此特意将他送到青城学艺多年。他是庶子,呆在杨家一世混吃等死罢了。跟了我,还能靠自己挣个前程。如今杨家容不下他,我正好将他带走。”
范郎中仔细看了伤处道:“伤也不重。真要动真格的,不会是这样。”
舒烨得意地说道:“那是老舒我机灵。听着杨家二房嚷嚷要对他动家法,就一直躲在灵棚里。不然内院门落了锁,老舒我又不会武艺,翻墙都找不到梯子。我跟你说,他前面挨了四十七记板子,竹笋炒ròu脆响。最后三下,竹板断了,换板子再打。我就留了神。瞧着不对,立时窜了出去,将他拉开。不然,早被打成ròu饼了。”
“行了。躺上几天就能下地了。”范郎中收拾好药箱道,“这里清静,你俩先住下。杨家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
舒烨送了他出门,回来时发现杨静渊已经睁开了眼睛。
★、第164章头七
转眼到了杨大老爷的头七。杨静渊没有回来。
“今天是他父亲和他姨娘的头七。他不回来敬香磕头,如此不孝,你还念着他作甚!”杨石氏心火更盛。
三郎不回来,那个舒先生行踪成谜。他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暗中查找,一点消息都没有。杨静山知道庶弟误会了母亲,找不到杨静渊解释,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和杨静岩商议好,将杨静渊不出现在灵堂一事遮掩过去。
柳姨娘从后门抬了出去,埋在离杨家祖坟不远的地方。这是杨家的规矩,不上族谱的妾不能进祠堂不能埋进祖坟。杨静山亲眼看着柳姨娘下葬。望着孤零零的一拢新土,他心里说不出的感慨。父亲宠爱柳姨娘,顾忌着母亲,也没有将柳姨娘写进族谱里去。他觉得母亲实在没有必要bī着柳姨娘jiāo出产业。也许父亲私下将大笔产业分给姨娘和三郎,也是为了补偿她们母子。
深夜,杨静山和杨静岩兄弟同时为父亲守头七。快到子时,供案上的长明灯和香烛火苗摇晃起来。
“三郎!三郎是你吗?”兄弟俩同时四下张望起来。
杨静渊站在两人身后,默默地看着寻找自己的兄长。他手中拈着一枝燃着的香,轻chuī口气,青气的烟朝兄长飘了过去。
须臾间,杨静山与杨静岩脑袋晕沉,软软地倒下。杨静渊一手接一个,小心将他们放在了蒲席上。
如果是晟丰泽这样的高手前来,兄长们怎么避得过?杨静渊心里阵阵叹息。不,他不想再露面做从前杨家那个三郎君了。
他走到供案前缓缓跪下,望着父亲的灵位轻声说道:“爹,您放心,晟丰泽一天不离开益州,我就会在暗中保护两个哥哥。等您出殡,我就随舒先生走了。我不会辜负您的苦心,一定会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点了香cha进香炉,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转过身,杨静渊从怀里拿出一只盒子,勾了些香抹在大哥二哥鼻端:“大哥,多谢你葬了姨娘。”
鼻端传来的清凉让杨静山从晕沉中醒来,他睁开眼的瞬间,看到杨静渊往外走:“三郎,别走……”
杨静渊心里一酸,身形展开,飞快地跃上院墙,消失在黑暗中。
“大哥,刚才出什么事了?”杨静岩醒来,看到大哥站在灵棚门口,回头一瞧,供案香炉中新燃起三柱香。他站了起来,“三郎回来了?”
杨静山回过头,一声长叹:“他回来了,又走了。”
“大哥,等三郎心结消了,他迟早会回来的。”
也许吧。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舒烨在柳姨娘的坟前等了许久才等到杨静渊来。夜里这一片坟地再无旁人,舒烨递了把铲子给他:“你真要这样做?”
杨静渊没有回答,用力铲下一铲泥土。
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着。俊朗的脸再不复有往昔的阳光,多了一分戾气。杨静渊铲着土,声音淡得听不出心qíng的起伏:“我醒事早,很小就知道我的亲娘是柳姨娘。她从来没有抱过我,总是离得远远的看我一眼。她从来没给我做过鞋袜衣裳。我知道,她离我远,嫡母才会对我好。爹比疼大哥二哥更疼我,是他觉得愧对了姨娘。她生我一场,我只能为她做这么一件事。爹那样宠爱她也做不到的事,我为她做!”
舒烨拍了拍他的肩,帮着他挖开了坟头。
撬开棺木,杨静渊抖开了一幅白布将柳姨娘的尸身抱了出来,放在了早垒好的柴垛上。
“这样毁坏她的尸身……”舒烨仍然为杨静渊的大胆苦笑不己。
“只要能和父亲在一起,哪怕死后成灰,姨娘也是欢喜的。总比孤零零一个人葬在这野地里qiáng。”杨静渊眼里骤然浮现泪光。他深吸了口气,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您不是bī姨娘死吗?不是连我也想打死吗?我偏要让姨娘和爹葬在一起,永生永世下辈子都在一起。
“再回来,我必不是那个靠杨家吃饭的纨绔子弟杨三郎。”
他说着从地上拔起了火把点燃了浇透油的柴垛。
火在黑暗的夜里熊熊燃烧。他的眼眸深处也腾起了两团火焰。
舒烨瞧着他在短短几天里突然由一个阳光少年变得沉默冷峻,一时间也不知带走他,将来会如何。
“哥哥,你说什么?杨三郎病了?连他爹的头七都守不了灵?”季英英吃惊地站了起来。
给杨静渊做的衣裳鞋袜打成的包袱原封不动的被季耀庭带了回来。杨大老爷头七这天,季耀庭又去了杨家。他不仅没有看到杨静渊,向杨家人打听,得知杨静山伤心过度病倒,被他师傅接去养病了。
季英英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杨静渊习武,身体一直好,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
“那天我在铺子里看到他带着香油从街上走过。应该是从青城山回城。他走得太匆忙,我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就叫季富叔进城打听消息。接下来几天,杨家就说他卧chuáng不起。今天我就想去探病,顺便把给他做的衣裳带去。结果杨大郎又说他被华清道长接去养病了。什么病来得这般凶猛?”季耀庭也觉得不对劲。
“会不会是和娘一样的病?晟丰泽还没有离开益州府,说不定是他下手害了三郎。”
一想到杨静渊可能遭到晟丰泽的毒手,季英英急了。她在屋里来回走着,下定了决心:“哥,我要去青城山找他。”
“我不见到他,我心里不安。他连杨大老爷的头七都去不了,定是出了大事。”季英英当即吩咐绫儿收拾行李。
“算着日子,母亲大概还有六天就会清醒。我会在母亲醒来前赶回来。”
三道堰离青城山不到百里。山中有道观佛寺,信徒众多,倒也太平。季耀庭知道拦不住妹妹,便道:“朱二郎朋友多,请他寻一两个靠得住的闲帮朋友护送你去,否则哥哥不放心。”
季英英一口答应。
第二天一大早,兄妹俩出了家门,看到朱二郎牵着马站在门口。季耀庭一怔:“二郎,不是请你找个热心的兄弟么?你这是?”
朱二郎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没到二月二龙抬头,染坊尚未开工。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一直也想跟青城道长学艺,正好送二娘前去。”
话是这样说,季氏兄妹都感觉到他对季英英qíng意未散。季英英感激地说道:“朱二哥,我就不矫qíng推辞了。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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