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要塞被扼,拿不下东昌便无法南进,与盛军在东昌胶着于我军不利,诸位有何高见?”朱棣静静地问道。
帐中大将张信道:“王爷,他们守着东昌我们qiáng攻不下,拖久了粮糙补给不上,东昌如同喉中之刺。我军实力又不如他们,硬碰硬划不来。纵然险胜也是惨烈。”
是啊,征战两年多,势力大增,但在河北鲁西胶着太久。燕军攻克城池后又疲于攻打下一处地方,休养的时候太少。且每每以少胜多都捏着一把汗。朝廷的大军动辙五十万,六十万。燕军发展至今,只有三十多万人。靠得是以谋略取胜,速战速决。
朱棣想到这些,凤目中露出隐忧。
“如果能渡过运河呢?”锦曦突然想出了这个法子。渡过运河绕开东昌,粮糙可由德州送来。便不惧盛庸扼住东昌,断了北归之路。
“哪有那么多渡船能供大军渡河?况且战事一来,两岸河工早已停止摆渡。再说了,盛庸铁铉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渡河而去?”
锦曦嘿嘿笑了:“王爷,咱们建浮桥!分兵拖住他们!”
浮桥?朱棣呵呵笑了起来,这主意甚好,浮桥轻便三日可达运河对岸,只要舍得抛弃锚重,就绝无问题。
“从今晚起在营中秘建竹排,同时密切注意盛军举动。我要人马不动声色渡过运河!”朱棣决定舍弃锚重,轻装渡河。
他知道此举同样危险,同样会有损伤。相较qiáng攻东昌或被盛庸拖死,这个算是伤害最轻的一种。
当晚,燕军军营内秘建竹排。三日后白天照常不动,夜晚队伍便分批连排成桥暗渡运河。
三十万大军有条不紊的行动,连续八夜渡河没被盛军觉察。
时近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奉令托连竹桥的军士偶有被水冻僵,来不及撤换便被水冲走。这日,终于有三具尸体冲至下游被发现,飞马报到盛军大营。
十二月二十五日,盛军发起了攻击,此时燕军还有五万余人做为后卫没有撤离。
朱棣和锦曦便在其中。三十万大军与五万人马,力量悬殊。
张信见燕王执意断后,王妃拒不先撤离也不肯走,都留下来稳定军心。他长刀挥动大喊道:“王爷,张信断后,你们先走!”带领四万人马迎战。
“能撤走多少就是多少!”朱棣银枪一摆,凤目飘起杀戮。
从盛军攻击起,他就不走。朱棣身先士卒是燕军长期以少胜多,士气旺盛的原因之一,可是锦曦却着急。
看到朱棣还是不肯走的模样,她急了,恶狠狠地说:“没了张信,你还在,你若没了,这战也就不用打了!难道还指望高熙他们?你才是军中的主心骨!”
朱棣望了望前方如蝗虫一般扑来的盛军,身边燕军都殷殷看着他,都希望他能脱险离开。朱棣心里一热,目光缓缓从将士们身上扫过,他们都是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那种不舍油然而生。锦曦说的不无道理,他明白。此时不是他想留下的问题,是不能让燕军无主!他神色肃然,抱拳对张信道:“将军多保重!”
张信虎目含泪,回礼道:“王爷保重!”
朱棣拉转马头,再不回望,策马奔下河堤。燕卫十七骑护着朱棣和锦曦紧随其后。
这是朱棣最láng狈的一战。三十万大军像石碾子一般碾过张信和他的五万人马,白甲燕军顷刻间便湮没在盛军之中。紧紧咬在朱棣身后。
箭如雨下,河堤上的士兵越来越少,无一人后退半步。
“上桥!”锦曦冲朱棣大吼,反身削开she来的箭。
墨影踏上竹排的时候,扛连竹排的士兵已撑不住,竹排在身后节节断裂飘向下游。
马不能停下,停下竹排便受不起重力。
墨影神骏载着朱棣飞速通过浮桥跃上岸去。“锦曦!我们过来了!”
朱棣高兴地喊道,却没有听到回音。他吓得心脏为之一窒,回头一看,燕卫十七骑只有四人浑身浴血站在他身旁,纷纷红了眼睛望向对岸,没有锦曦。
墨影突然望南长嘶一声,那声音像天上的惊雷击中了朱棣。他有点茫然地顺着马嘶声看向运河对岸。一道熟悉的浅紫身影在对岸闪过。
她像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在密集的黑甲盛军中极尽艳丽。
银白色的剑芒环绕着她,she向河里的箭枝,纷纷冲上来的士兵被这条光带阻隔靠近不了锦曦半分。
她身边银白色燕军像天上的烟火,一点点被黑夜吞噬。
朱棣脑中一片空白,目光落在锦曦身后的河面上。
竹排连成的浮桥连同在水中托着桥的士兵已被河水冲走,河面宽达二十多丈,驭剑再神骏也不可能从跃过河面。锦曦再无可能过了运河回到他的身边。
对岸的砍杀声顺着河风chuī过来,每一声都似敲打在朱棣心上。他穷尽目力,看到燕十五倒下的身影,燕卫一个个的没了。
他看着她死么?朱棣的心像被只巨手使劲抓了下,疼得他抽搐。
“锦曦!”喉间发出声嘶力竭的狂吼,他滚落下马,心痛如绞,腿一软便往下跪。长枪蓦地扎进土地,撑住了身体。手死死地握着枪杆,凤目中已滴下泪来。
往事历历在眼前晃动。她在凤阳松坡岗为他挡箭是这般模样,不管不顾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要他先走。吕家庄黑衣人来袭,她回马救他。凤阳山中她一路护行……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恨!”朱棣哽咽,热泪奔泄淌了满脸。
他盯着锦曦的身影,她又用了裁云剑。她又为他挡箭,她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挡住she向他的箭枝,她是拿命在保他啊!
所有的燕军都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王妃在河对岸小小的身影。看着五万燕军一点点被盛军击杀而无能为力。
空气是这般凝重。朱棣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使劲的捶着胸口,想让心能呼吸。
“父王!”朱高熙抹着眼泪跪下。
二十多万燕军对着南岸齐齐下跪。要他们看着兄弟被杀,已心痛悲愤。燕王要看着王妃力尽又是何等心qíng!
锦曦觉得又回到了山中,那个月夜穿着爹娘新做的裙衫,用轻功在林间飞奔。裁云剑似她生命的一部分,随她心意划出剑芒阻击着盛军的进攻。
她戴上了银色的面具,仿佛燕十七的功力同时给了她,让她武功大进。
朱棣的声音似乎从对岸传来,锦曦一剑bī退涌上来的盛军,回头北望。
朱棣突然就跳了起来,大喊道:“锦曦!”
心口一痛,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明知道他看不到,锦曦还是抹了抹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她怕是陪不了他了。锦曦想,没关系,要去见十七了,十七会在huáng泉路上等着她吗?在yīn曹地府也护着她不受牛头马面的欺负,脸上浮起了美丽的笑容。
盛军似乎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生擒她,缓缓结阵bī近。
驭剑驼着她前蹄步步后退,马蹄已踏进了冰凉的河水中。
锦曦冷冷地看着冲上来的士兵,扭头向北,轻声喊道:“朱棣!”
那个熟悉的身影标枪一般站在岸上,身后是二十多万燕军。锦曦欣慰的笑了,“驾!”她用力一挟马腹。驭剑似知晓她不愿落在敌人手中,奋力扬蹄,带着她冲进了运河。
一人一马只在河水中露了下头,转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层云低压在头顶,铅灰色重重地砸进朱棣的心里。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呼喊。呆呆的看着河水,打着旋儿冲向下游。
“锦曦……”那个曦字像一声叹息,从嘴里轻呼出,飘散在空气中。明眸善睐的她,在怀中撒娇的她,随着这声叹息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棣抬头疑惑地看了看天空。yīn云密布,不见丝毫阳光。
有个声音在低低对他说,没了,她真的没了……
运河水湍急的流着。时间凝固在这一刻,砍杀声慢慢的消失,两军隔着河岸消退了斗志。
盛庸驱马来到岸边,心中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目光望向燕王妃与马消失的向久久不语。
朱棣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已没有了痛觉。他闭上眼,锦曦娇笑着唤他名字的模样栩栩如生。手缓缓伸出,朱棣哑声道:“拿弓来!”
朱高熙递过自己的弓。
“太软!”
白衣默默的送上五百石qiáng弓,轻声道:“十七以千年蟒筋所制……”
朱棣心一颤,接过弓来。弓长三尺七寸,弦色银白透明,他抚摸了一下。当日锦曦在郊外比箭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冲进了脑海。胸口似有热血翻滚,硬生生堵在喉头。他缓缓抽出三枝长箭,大喝一声,开弓如满月:“盛庸!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噌”的一声轻响,箭离弦而出,竟不受河风影响飞越运河,直奔盛庸面门。
等到箭到眼前,盛庸才反应过来,低头躲过,头盔上的红樱已被she下一簇。燕王竟有如此神力!他大惊失色,坐骑长嘶直立,差点把他抛下马来。
朱棣三箭she出,喉间一热,鲜血便喷了出来。
“父王!”朱高熙哭着去扶他,朱棣一掌打开。
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尹白衣。
“王爷,我去找,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她来!”尹白衣吐出这一句,策马往下游奔去。
这一仗,燕军死伤五万人,主将张信战死,锦曦跳下运河,朱棣重病,被迫还师北平。
尹白衣一月后回到北平。没有找到锦曦。
朱棣神qíng木然。他早就知道了的不是吗?锦曦不会水。运河水流湍急,她怕是连尸骨都不知道冲哪儿去了。
踉跄着走到窗前,挥手止住白衣的搀扶,朱棣微喘着气道:“白衣,去温壶酒来。”
“王爷!”尹白衣站立不动,神色为难。
“我想好起来,也想喝点酒,说会儿话。”朱棣轻声道。
炭火将屋子里烧得暖如chūn天。
朱棣选了只青瓷碗,倒上酒,这些日子不管做什么都会想起锦曦。连这只青瓷碗,都让他想起十七岁生辰时与李景隆在南京燕王府烟雨楼的对话。
他说什么了?记得是说看着锦曦的模样就难过。那是她的侍女,不是她呢。
把玩着手中的青瓷碗,他记得锦曦的肌肤就如这瓷一般细腻。她仿佛不会老似的,一直都美得让他叹息。
朱棣爱怜的用拇指在碗边摩梭。像是抚摸着锦曦的脸。他想是在凤阳山中沉入水潭躲过追兵,在水中搂着锦曦柔软的腰时就对她有了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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