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昱点点头,看着温彦之摆在桌上的那枚泥人,道:“皇弟瞧着合适,便办下去罢,朕觉着这泥挺好。”
正此时,却见huáng门侍郎拿着个火漆的文书急急惶惶地奔了进来:“禀皇上,西北加急!”
文书经由周福递到齐昱手中,齐昱一把扯下火漆,翻开一扫视,长眉当即皱起——
数日前,戍边军中出了细作,导致殊láng国贼寇突袭玉翀关,劫掠了西北最为富庶的昌宁城,城中富户举家罹难,百姓死伤数千人。上将军赵黎带领戍边军与敌顽战,已然大破敌军,如若皇上同意,他们可以直取殊láng国都城。
靖王见此qíng景,连忙垂眼拱手道:“既如此,臣弟先行告退。”便退出殿外去了。
齐昱英挺眉心结如山川,狠狠将手里的文书摔在御案上,“宣温久龄!”
☆、第18章【毒瘤啊毒瘤】
殊láng国,是颗毒瘤啊毒瘤。
温久龄一边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一边想,脑海中思绪纷飞,全是历年与殊láng国邦jiāo之中的jī飞狗跳之事。
难怪今上气愤!
根本是个视邦jiāo为儿戏的蛮夷!每每两国修好的文书前脚刚刚送去,殊láng国边境军后脚就能跟着到停战地附近“随意逛逛”,顺便还捎带抢掠几个村子,掳走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气得戍边军赵黎牙痒痒。然,我朝泱泱大国,哪里能无视邦jiāo文书而与其开战?每次都是殊láng国象征xing致歉,随意处置几个军官,便不了了之!
温久龄也是脑袋疼,若不是仗了有铁矿与战马,殊láng国那厮哪能横行这许多年?不说我朝,殊láng国早年悔了高丽王子一桩婚事,后来还经常向高丽索要茶叶与布匹,老高丽国君真是恨不得杀将过去,若非看着他们屁股底下坐着铁矿、手里拉着战马,邦jiāo的巨船早就沉了。
早在赵黎将军的父辈赵威将军时,殊láng国亦是日日在边境喊打喊杀,虽则先皇不允戍边军与殊láng国发生冲突,然有一回真把赵威将军惹毛了,赵威将军便带着八千铁骑一路攻克殊láng国重镇,先皇十二道金牌招兵回朝,赵威将军只讲了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竟直直打到殊láng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仿若传闻殊láng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
其后,迫于赵威将军雄风,殊láng国军是万万不敢再开玩笑,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赵威将军病逝,儿子赵黎在众将之中脱颖而出,军功卓著,又很是忠心,便由今上指派去统领了戍边军。
于是殊láng国觉得,他们的好日子又来了,近年来便时常捡漏子在边境混迹,时不时勾搭些商贩走私,抑或欺负个把姑娘家,都是常事,戍边军将他们教训一顿又一顿,也不知收敛,此次竟和细作勾搭,将边境最富裕的昌宁城抢掠一空,数门富户举家罹难,城池一片láng藉。
赵小将军赵黎气炸了,立时带了jīng锐五千人,将那两千骑兵尽数歼灭,俘虏了敌军将领,只打算效仿父亲,杀到殊láng国都城门口,把几个土匪将领杀给殊láng国君看看新鲜。
可是不行啊!温久龄已经叹了好几日的气,现在并非复仇心切的时候啊!
否则今上断然不会叫他温久龄前去御书房听旨了!
西北三省大旱方歇,淮南水患频发急需赈灾抚民,南北数条官道正在修缮、新造,处处都需要钱!单说戍边军能在边境驻扎,那每一天烧的也是银子,而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举朝百姓的民生所出。现今淮南水患一发,税银更少,国库gān瘪矣。虽然鸿胪寺才从回鹘一行身上压榨了不少礼钱,可也只能解解小渴,哪里耐得住战事折腾?不花钱已经感天谢地,万万不能增多军饷了。
昌宁百姓死得何其叫人愤然,我朝早已恨不得将殊láng国食心剥皮,但朝廷此时并不能复仇,因为我朝需要的不是一个蛮国,而是钱啊。
钱啊钱,命相连。你是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恨啊,恨!眼见御书房已至,温久龄心里百爪在挠。
huáng门侍郎小心提醒了句:“温大人便进去罢,需得留神些。”
估摸着今上心qíng是不怎么好了。
温久龄点点头谢过,恭恭敬敬垂首进殿去,内心忐忑地伏下去:“臣温久龄,给皇上请安。”
上面却静悄悄的。
……莫非还气着?温久龄却也是正襟跪着,不敢抬头。
却听上头幽幽传来一声:“……父亲。”
温久龄心里登时打鼓:在殿上叫为父,太不合礼数!老幺你快快住嘴。
温彦之跪坐在堂上的矮几后,静静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父亲,今上……不在殿中,您……”您跪儿子,儿子实则很折寿。
“嗯?”温久龄连忙抬起头,果然见堂上御案之后空空如也,可这跪下了没有皇命有不能站起来,便自认吃亏地问儿子:“皇上呢?”
温彦之道:“皇上方才说,要去里间寻个东西jiāo给父亲。”
温久龄闻言,眼睛一转,捋了捋胡须。
少时,齐昱从里间的云月绣荷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上拿了个金丝镶翠的盒子。
温久龄连忙垂首:“臣温久龄——”
“免了,”齐昱摆摆手,敛了袍子坐在御案后,“温爱卿平身说话。”
温久龄谢恩站了起来,偷瞄一眼堂上,只见今上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不过那双杏眸中却是真真黑风煞气。
仿佛一片疾风骤雨,隐在风和日丽的天色里。
齐昱忽然开口道:“温爱卿以为,殊láng国烦是不烦?”
“……?”温久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来愣住了——甚么,烦是不烦?说烦那是事实,可说烦有些不合礼数罢?可若要说不烦,此时自己被气得也张不开那违心的口……
叹了口气,温久龄的声音忽而带上了一丝哭腔:“禀皇上,烦啊!臣日思夜想,被烦得茶不思饭不想,日不平夜不寐——”
“行了行了,对付诸国那一套别在朕面前卖弄了。”齐昱一拍御案,将手里的金丝盒子放在了案上,“实话说,朕也烦。如今朕给你个机会,去替朕收拾收拾那帮子蛮夷土匪,朕望温爱卿,能好好替朕消消这口恶气。”
周福将那金丝盒子拿起,递到温久龄手中。温久龄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一块金镶玉的符牌,上面没有写字,却是浮刻了九条青龙。他愣了愣,然后好像怕自己眼花似的,又抬手擦了擦眼睛,再看,惊道:“此乃——九幽镇龙符?!”
——九幽既出天下定,一符贯军镇龙魂。
我朝边境九省,每一方军名之中都有一个“幽”字,乃是太祖皇帝齐幽开疆拓土之时的亲卫军演化而来,到如今编制共有三十六万兵力。
而九幽镇龙符,便是太祖留给历任帝王的三大兵符之一,只凭一枚,便可调动北境九省的戍边军,其中便包括赵黎将军所在的宿幽军。
这这这,三十六万兵力啊!皇上想做甚么!莫不是要让我家老大陪赵小将军去将殊láng国打下来罢!温彦之捧着手里的金丝盒子,指尖都在颤抖。
齐昱有些好笑地看着呆呆盯着盒子的温久龄,似是猜到他所想,旋即朱唇启笑:“朕若决意要打殊láng国,便不会将此符jiāo给温爱卿,而是直接jiāo给赵黎了。”
温久龄这才定了定神,此时是真有些捉摸不定圣意了,又泫而yù泣:“皇上容禀,臣愚钝!臣乃区区使臣,万不敢gān涉军机啊!臣——”
齐昱抬手打住他,笑着点了他一句:“邦jiāo之奥义,温爱卿当比朕清楚。有底牌和无底牌,有依凭和无依凭,往往是两样的。”
……底牌?……依凭?
温久龄垂首默默看着那金丝盒子里的兵符,半晌,忽而睁大眼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皇上,皇上您——吾皇英明,臣甚愚昧!”
眼看着温久龄大大叩首,齐昱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玩味的笑里,带了一抹狡黠与残戾:“朕信温爱卿,定会叫殊láng国明白,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
☆、第19章【坐在身边的皇上】
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从接到西北火漆文书时,温彦之也在心底静静思忖。
皇上会怎么做?他要那一口帝王血气睚眦必报,还是要顾全大局四方安稳?
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可齐昱竟然选了两边,他要叫殊láng国感知到,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或然今后会有一日,要叫殊láng国哭着求着我朝将它纳入版图。
温彦之看着老爹喜滋滋地捧着那金丝盒子出了御书房,又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上。
此时好像忘记了妄视龙颜是个如何了得的罪过,他只是突然发现,成为起居舍人那么多日,最没有好好端详过的,竟是实录的主角,是皇帝。
温彦之眨了眨眼睛。
捧月搁中周窗四开,yīn雨的氤氲透进殿中,齐昱一身月白绣金的龙袍上游走着压花暗纹,神容中的素淡和惯有的笑意,衬着帘外如丝细雨的淅沥声,整个人就像是浸泡在一方碧泉中。
他当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帝王之术,十笑,九打,一杀,喜即怒,怒即喜,悲中有奋,奋中有悲,他都做到了。
皇帝,像一个琉璃琅翠的珠子,远见只如一枚玉球,光圆玉润,细细打量却可见其上有无数的切面,有无数的色彩,有无数的光线,照she出无数的姿态。
在任何人面前,他可以是任何人。爱民如子?喜怒无常?耍着一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却能在小院里吃下一碗葱花素面?
在你眼里,他是谁?
他根本不是一个一生都养在宫中的帝王,他的身上,带着塞外百里huáng沙中的风,也有关中日头下的雨。金白二色的领口下,他肤呈蜜色,像是被艳阳晒过的麦,并不白皙,亦非黝黑,与英伟的身形一齐显出体格的健硕。浓黑长发由金冠束起,他英挺的眉宇下,沉视奏章和文书的杏眸之中,是专注与考量。
他不拘礼数,可百官无不敬畏他,他神容不怒,却自有威严。提点中的笑意,时而带着危险的杀机,他的眼中,藏了太多深意。
古来帝史如画,多少英雄豪杰,温彦之在内史府从未少见。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忽而才意识到,坐在他身旁的这个皇帝,竟然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
——爱民之心,如亲;覆敌之心,如sh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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