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在太子听来,犹如晴天霹雳,皇帝也吃惊不小。
略稳了稳神,太子道:“这画已经找了许多人鉴定过,是真迹无疑,阁老为什么要这样说?”
杨阁老神qíng不冷不热,语气不yīn不阳:“画的确是不真,但这画工么,倒也不逊于真迹。”
“这话怎么说?”皇帝脸上充满诧异。
杨阁老捻着胡须道:“虽然是仿画,技巧倒是极好,几乎以假乱真,不,是比真迹还像是真迹。”
他这样说着,见皇帝面露疑惑,便又微笑着慢慢解释道:“当年太祖皇帝是请了自己的御用画师董年,耗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画出了这幅画。董年的确是个记忆出色的画师,而且观察力十分敏锐,察觉了韩贼的心思,并且在画上点破。但若论起画画的技艺,董年并非真正一流的大师,他的画也算不得天下第一。”
皇帝捂着腮帮子,困惑道:“阁老一开口,朕更加不明白。”
杨阁老不慌不忙道:“微臣实话实说,所谓成功的画师,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纵然有好的技艺,也要有好的境遇,更重要的是要遇到真龙天子的赏识。董年算是画师之中的最幸运的一类人,第二类虽然遇不到天子,却也能够获得名家点评,获得名利。可天下之大,画师云云,真能如他们一般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大多数的画师,只能淹没于民间,默默无闻,靠着画画聊以糊口。陛下,这画嘛,自然是好画,只不过却是后人仿造,远的不说,与董年同朝的就有一位山野画师,名叫舒尊,临摹字画,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他最擅长的就是临摹董年的字画借以维生,这幅画显然就是出自他之手。”
太子却是不信:“不,这不可能,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
杨阁老哈哈大笑:“太子不信?好,那微臣便解释清楚。凡是仿他人之作,必定重原本的画作风气,原作是作者信手拈来,虽然未必画技最佳,却有自由之气。仿作却是人工,不免患得患失,很容易露馅,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弄巧成拙。你看这幅画,一笔一划都很刻意,哪怕是婢女脸上的一个笑容、裙子上的一道褶皱都是如此,仿佛走错一笔就担心摹得不像。若是率xing而为,这幅画就不该是这样拘谨。其实,舒尊的画画技巧还要远超董年,偏偏没有名气,只能仿董年的画作,这样的一代大师,可惜,可惜了!不过,假的就是假的,鱼目混珠也终究有被人拆穿的一天。我的太子殿下,这一回你可让人给耍了!”
听了这话,太子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看向皇帝,皇帝捂着腮帮子,眉头紧皱:“以为你最近两年终于稳重了,连一幅画都闹不清,贻笑大方。唉,退下去吧。”
太子捏紧了袖子里的奏章,原本他想要借着皇帝高兴提出来,这一回不但让皇帝不高兴,连这份要紧的奏章也砸手里了。秦思,坏了他的大事!
太子府书房
当今太子殿下换了一身常服,通身朴素,只有腰间挂着一块晶莹玉佩,他有一双英武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轮廓分明的双唇,削尖的下巴,只是皮肤在光线不明的书房里显得白煞煞的。此刻,他细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秦思,神色未定。
秦思明明闯了大祸,却只是神色平静地跪着,太子见他如此镇静,说出的话冰冷:“秦思,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秦思暗地里咬牙,面上却是一派平静:“殿下,再好的猎手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太子冷哼一声:“看走眼,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
秦思叹了一口气:“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断想不到身边的人居然会背叛我。”
太子瞧着他,啼笑皆非:“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约束不好,无能到了这种地步,还能继续为我做事么?”
秦思心中深知,在这种qíng形下他越是慌张,太子对他的厌恶就越深,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qiáng压住心中惊涛骇làng一般涌上来的愤怒,神色极为平静地道:“殿下,敢问一句,这府里有多少人是忠于太子您的?”
太子微微坐直了身体,神色冷峻地道:“此言何以?”
秦思微笑着开口道:“太子府中,上至官员幕僚清客,下至寻常打扫的仆从,七七八八加起来有数百人,可是其中能够称上太子心腹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他的人……莫不是各处的眼线。殿下您身居高位,天之骄子,纵然小心防范也是防不胜防,更何况我这样的寻常之家,防备松懈,总也空子可钻的。”
太子一拳砸在了桌上,竟将手上的玉石戒指砸出了一条裂fèng,神qíng格外yīn冷:“秦思,你这是在反过来嘲笑我?”
秦思当然知道太子的愤怒,更知道太子那份奏章的重要,但他却尽量克制住qíng绪,慢慢道:“微臣不敢,秦忠是我府上管家,这么多年来,他也算是忠心耿耿,从无半点差错,我又怎么会想到一个区区女流之辈竟然能够偷天换日、层层设套,她就是撒了一张网,眼睁睁看着我自投罗网!太子殿下,这一次的确是秦思的错,是我未辨真假便将画献给了您,才害得您受到陛下的斥责!”
太子目光yīn冷,不经意间露出雍容冷淡气质:“你知道就好!好在我没有当众献画,若是让满朝文武得知,我就会变成全天下的笑柄,到时候你纵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秦思白皙的面孔掠过一层yīn霾,垂下头道:“殿下,微臣一定会把此事查办清楚,将那幕后黑手揪出来给殿下一个jiāo代。”
太子冷冷地望着他:“我对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感兴趣,你好自为之。”
秦思咬牙:“多谢太子殿下。我之前为殿下准备了一群歌jì,明日就送进府来……”
太子却不理会,只是站起身走到书桌前,眼睛落在了那幅画上,眼神一冷、长手一伸便将画撕了个粉碎,画纸飘飘dàngdàng,落在了秦思的脚下。
“自己留着吧,我消受不起!”
太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秦思却还在那里跪着,跪得脊背发冷,四肢发僵,站起来的时候是被人架起来的。
江小楼,江小楼,你的心思怎么这样毒辣!你已经毁了我和杨阁老的师徒关系,现在还jīng心破坏了我多年来的准备,好,实在是太好了!
从太子书房出来,秦思并未即刻离去反而转身向花园方向走去。太子府的花园是内外府的分界线,外府是太子会客的地方,内府则是太子的妃嫔居住之所。秦思在向负责看守花园的随从递了牌子之后,被领到花园深处的客厅等候。
他就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花园里凉亭jīng致,长廊蜿蜒,奇花异糙,芬芳扑鼻,本该是一副出奇的美景,可却令他产生窒息的感觉。他只是漠然站着,一动不动。
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往去,只看见悬在珠帘上的缨络微微一动,帘外隐约可见一个高挑身影,须臾之间,一群容貌美丽的婢女簇拥着一个华服美人走了进来,那女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发髻中间的金凤口中衔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脸上淡淡施了脂粉,与其赞她一声美貌,不如说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深入骨髓的高贵与幽雅。
秦思放缓了脚步,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礼:“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平静无波的侧脸,慢慢露出一个笑:“秦大人不是在陪太子叙话么,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见我?”
这府中一切都不可能瞒过太子妃的眼睛,秦思神色郑重道:“太子妃,今天秦思斗胆求见,是有一件秘密的要事向娘娘禀报。”
太子妃清幽的目光如同流水一般落在他的脸上,缓缓开口:“若是你想要我为秦府求qíng,那就请回吧,太子殿下的事我是向来不会gān预的。”
秦思却摇了摇头:“秦家的事qíng自然由我来处理,无须您为秦思求qíng。”
太子妃望望神色如常的秦思,大概是觉得他被太子厌弃后竟然还能保持镇定,所以她的眼中闪过些许赞赏神色:“既然如此,你今天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秦思道:“我要说的事与太子妃的*弟蒋公子有关。”
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笑意越发浓厚:“与泽宇有关?他这个纨绔子弟,什么时候又能入得你探花郎的眼了?”
寻常人素来是瞧不上蒋泽宇的,包括秦思也是一样。但这一回,他俊美的脸上只有谦卑的笑容:“蒋公子至今还被陛下囚在府中,轻易不得出来,难道您就不心疼吗?”
太子妃端起一盏茶,打着太极:“泽宇做错了事,陛下要罚他,我心服口服,绝无二话,你这样说,是否是觉得陛下处置不公?”
秦思笑了笑接着说:“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微臣可扛不住。今天我来的目的本不不在于此,既然您不愿听,那我立刻告退,再也不敢烦扰。”说完他径直施了一礼,转身就向外走去。
太子妃目中滑过一抹深思,停了停,道:“留步!”
秦思转过头来:“您有心qíng听了吗?”
太子妃扬起手,轻轻挥了挥,原本簇拥在周围的婢女便一一恭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名心腹站在身侧。太子妃看着秦思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秦思慢悠悠的低声道:“说句不当说的话,蒋公子的确是年少荒唐,流连青楼。”不待太子妃面上变色,他继续道,“却也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因此被人构陷,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太子妃心头一动,随后却又恢复笑意:“不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竟这样厉害?”
秦思笑容如常,眼底却是深深的警醒:“国色天香楼第一红人,名唤桃夭。不过桃夭早已命丧护城河,她如今——是江小楼。”
太子妃轻描淡写的轻笑了一声:“探花郎,这是希望借我的手去对付你的旧敌?”
秦思抬头,只见到太子妃眼睛微眯,瞬间如同锋利的刀光直向他刺来,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面上仍带着笑意:“微臣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太子妃刚才的凌厉眼神变得云淡风轻,很快弯下眉眼,笑容和煦地道:“堂堂探花郎,居然连一个女子都没办法处置,非要求到我跟前来吗?”
像是嘲讽,又像是感慨。
秦思突然冷笑了一声:“刘嫣的下场您已经瞧见了,这就是与江小楼为敌的后果,您别看她是区区商门之女,却是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从不肯留半点余地。听说我那妻子早已在流放途中被盗贼所杀,事实哪有那般巧合,她的死必定与江小楼有关。可惜毕竟是一个囚犯,再拿此事出来做文章也毫无用处。我今日来,只是想把真相告知,至于信与不信都是您的事,要怎么做秦思也绝不会gān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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