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整个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没有人猜得透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she入大殿,照得她发间攒珠累丝金凤冠熠熠发光。
有些东西,从独孤连城的眼中慢慢涌了上来,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这里,瞻仰历代祖先。”
他的语气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愤。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无限怅惘。
独孤连城缓缓抬头,与皇后的目光相对。皇后看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孔,回忆从脑海深处重重压了过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轮廓鲜明,依稀之间,带着几分那个人的影子。心头有一丝浅浅的疼慢慢缠绕上心头,她看着独孤连城的容颜入了神,但却又怕看到对方那双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双纯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苍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服饰,端庄华丽的妆容,看起来是这大周帝国最高贵的女xing。可是,终究有一个人是她心上永远的痛。犹记当年,她还未曾出嫁的时候,曾经那样仰慕过那个人,甚至热烈地期盼过联姻的可能。可谁知道,高阳王却向皇帝请求赐婚。消息传来,她说不清心底有多么的失望。若论起容貌,自己并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论起xingqíng才名,妹妹却远不及她。只可惜,那人早已经有了正妃,凭借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万万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终家族还是听凭皇命,把自己嫁给了高阳王,反而将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凤凰台上,他听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动心了,若非如此,他为何回头?为什么,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让高阳王抢了先。
圣旨传来,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张羞红的面孔,充满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闺阁千金的梦中qíng人,她在心中无数次低低地,轻柔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面容,全身的血液便会不自觉冲上头顶。一天天过去,qíng感翻越了理智的最高墙,让她几乎不能自抑。后来,德馨太子死了,她以为自己会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不到的人终将在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
再后来,她瞧见身怀有孕的妹妹无处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涩。最终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呵护,不为别的,只因她腹中骨ròu是那人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京城危险,高阳王府更是危机四伏,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瞧见这对母子,可是独孤连城回来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见他的那一刻,皇后几乎无法控制心底的惊讶、欣喜,几乎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独孤连城垂下头去,不再直视皇后的眼睛,而她也仿佛从甜美的梦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着独孤连城:“陛下重新修缮这座宗庙,用意在哪里,连城你知道吗?”
独孤连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沉默片刻后,面上略过一丝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亲生父亲,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独孤连城轻轻蹙起眉头,深如幽谭的眸子没有任何qíng绪,但他瞬间明白了皇后之意。
皇后已带了欢欣的笑:“不错,陛下要追封德馨太子为文元帝。”
慈惠爱民曰文,克定祸乱曰武,主义行德曰元,这是美谥。独孤连城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追封德馨太子,一则是显示他对皇兄的追思,二则是向独孤连城示以恩惠,一箭双雕。独孤连城神qíng淡漠,微微一笑:“多谢陛下恩典。”
他应该感激涕零,叩头拜谢,但如果他这样做,就不是独孤连城了。皇后看着独孤连城,现实愕然,旋即轻笑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你娘的期望。若是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会感到很欣慰的,有子若此,夫复何求。”皇后终于说到了最要紧的地方,“我记得今年你也已经不小了吧,太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为陛下添了皇孙,德馨太子这一脉,只剩下你这一根独苗,应当早日迎娶新人,延续血脉。如你不介意,我这里倒是有一桩极好的亲事。”她说到这里,笑容变得更深,“这位姑娘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容貌亦是十分美丽,我相信你一定会很满意的。”
独孤连城却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绝:“感谢皇后娘娘的好意,只是连城暂时还不能娶妻。”
“哦,这是为什么?”皇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qíng。
独孤连城缓缓开口:“回禀娘娘,因为连城的养父刚刚去世,按照规矩我要替他守孝三年,才算尽人子之心。”
皇后柔声说:“瞧你这孩子,谢康河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都不曾上谢家族谱,又有何必要替他守孝。你是皇室子孙,德馨太子的亲生血脉,如果为一个商人守孝,岂不是玷污了你父的威名,图惹他人笑话?更何况谢康河去世后,谢家人将你逐出谢府,你都忘记了吗?于qíng于理,都无需理会。”
独孤连城神色平稳:“皇后娘娘,谢康河虽非我的生父,可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我和我娘早已变为枯骨。我有今日,全赖他之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皇后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有一丝淡淡的审视:“守孝是假,心中另有他人是真!我听说,你与明月郡主走得很近,此事可是真的?”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退了个gān净,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整个环境变得异常安静。
独孤连城并不迟疑:“皇后娘娘,江小楼与我乃是旧友。”
“旧友?”皇后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笑容却如冰封的湖泊,寒气四溢,“你就不要瞒我了,如果只是旧友,那一日她被猛虎袭击之时,你为何如此忧心?我虽识你不久,可也了解你的xingqíng,断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这样着急,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皇后话语中的寒气,无声地弥漫过来,几乎要浸入人的身体,“连城,我必须提醒你,江小楼的确生得美貌,xing子也刚烈,可惜出身太低,实在不堪与你匹配。你身上流着最高贵的血统,怎能与商人之女联姻。”
独孤连城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笔直地望着皇后:“敢问一句,当初皇后娘娘又为何支持三皇子与明月郡主的婚事呢?”
皇后脸色一变,眼几乎眯成一线:“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责问我了!”
独孤连城面上却无一丝惶恐不安的神qíng,相反,他的神色格外平静、从容:“娘娘,微臣不过是实话实说,娘娘为何不肯解答?”
皇后冷冷一笑,眸子的jīng光闪动,倒是笑了:“你是一个聪明人,应当知道理由。”
独孤连城当然知道,不只他清楚,江小楼也再明白不过。皇后表面上很欣赏江小楼,但也绝不掩饰内心的鄙夷。江小楼只是区区一介商人之女,能够攀附庆王妃,成为明月郡主,已经是到她能够爬上的极限,无法再更近一步。皇后将她许嫁给三皇子,一来扼制太子,二来拉拢三皇子,三来对江小楼何尝不是一种提拔。但三皇子和其他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这样的提拔是建立在独孤克并非皇后真正选定的继承人基础上的。试想,如果皇后真的选中三皇子作为一国储君,她又怎会容忍江小楼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因此,她只是为了敲打太子,并没有真正想要易储的意思。
独孤克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看不清这一点,不,也许他不是看不清,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没有机会即位,更不愿意承认皇后压根没有支持他的意图。江小楼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才执意不肯高攀。她不愿意做别人斗争中的pào灰,更不可能任由皇后挫圆捏扁,所以gān脆借由太子之手,把赫连慧给推了出去。夹杂于皇后、太子以及独孤克之间的联姻人选,最终绝不会捞到好处。原因很简单,一旦太子省悟,皇后立刻便会抛弃三皇子,转而支持太子。
“说起来,江小楼真是一个会算计的孩子,她把事qíng看得太清楚了,这样人反而不快乐。”皇后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知道,你很喜欢江小楼,但是男儿应以大业为重,似她这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见独孤连城的神qíng冷漠,分明是不置可否的模样,皇后复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锋芒毕露的,更不会让自己随时立于危墙之下。江小楼为报私仇,已经陷得太深,终将被仇恨所毁灭,你去拉她,亦是拉不上来的。”
江小楼在皇后手中不过是一颗重要的棋子,如果皇后抬举,她的地位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但也仅此而已,她永远也无法坐上棋盘,充当执棋的棋手。随着她见识的逐渐增长,地位的日益提升,江小楼的野心也会不断膨胀,皇后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这颗棋子,到时候她会落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极为压抑,好似bào风骤雨来临前的静谧。
独孤连城不赞同皇后的说法,每个人看着江小楼都觉得她很孱弱,随时可以利用。可事实上,她耐心极好,又极为冷静,过去的屈rǔ与经历,让她成为一个拥有坚韧意志的女子。在庆王府,她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对赫连笑和赫连慧动手,可是她没有,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皇后在盯着她,打量着她,考察着她。如果她轻举妄动,将会影响皇后的观感。一旦被对方视为危险人物,江小楼就会从高处坠落下来。为了达到目的,她始终不动声色,适时挑起敌人的自相残杀,她只在旁边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人,又怎能甘心qíng愿去做一颗棋子。
皇后其实已经失策过一回了,只可惜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不过独孤连城可没这么好心去提醒她,他只是微笑着道:“谨尊娘娘教诲,微臣还有要事要面见陛下,就此告退。”
皇后盯着他,目光深沉地道:“刚才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而妨碍了自己的前程。”
独孤连城只是如常地行礼,未置一词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皇后的脸色变得yīn沉下来,突然扬声道:“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屏风后悄然走出,一身烟紫色的罗裙,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身材纤细却瘦不露骨,额上花钿轻轻闪耀,眸子却格外深沉,越发显得端庄肃穆。她向皇后施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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