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小孩子家不懂事,将桂花油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嗯,还有这个!”细嫩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已被凤仙花汁染得通红。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他道。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jī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
“不。”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
“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藏书室。
她一进去就呆住了。
那些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从下到上,塞满了书,却不是一排一排整齐地摆放着的。她走入一个进口,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来的出口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巨大的书架原来是一个迷宫。她又走了一遍,发觉不论怎么走,要么是不通的死路,要么从进口退出。
里面只有书。数不清的书。
他的书室是一个迷宫。
这当然挡不住她。
最后一排书架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飞身跃上书架,在窄小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她终于看见了那只铁箱。
捅开铁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比起那些一尘不染的书橱,这只铁箱显然已好久不曾开过了。除非爬过那个巨大的书架,就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不能。
她点燃烛火。箱子很大,塞得很满。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很细致的工笔,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自己。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舞剑的紫衣女人。她将它拿到手中仔细端详,然后放在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动了起来。
玉蝉四处散落。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子。翻开一看,大约是他教她习过的字,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写的。接下来那些盘根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蓦。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审视着,抚摸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日的香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一股樟木的气味。她独自看了很久,才终于从一堆玉蝉之下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已变成了黑色,血腥气味彻底消失。头几页为血水所浸,翻卷了起来。她仔细读了数行,很快找到了残缺的那三页。
不需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对三片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发现那本书的下面,放着一个黑匣。黑匣里还有一本书。一本很薄的书,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过这本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她拾起一看,却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怦怦乱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虽小,却铁划银勾,别有一股豪放洒脱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
她忽然跳起来,将所有的衣物一股脑地塞了回去,将箱子牢牢地钉住,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rǔ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沁人心脾。
荷叶上的雨声,滴滴答答,落珠般清脆。
风在空旷的湖面上穿梭着,如一只灵妙的手指,拨动着雨丝织就的弦琴。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江湖相接之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许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轻声咳嗽。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了过来。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脸侧,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因为我是个疯子。”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带着一丝yīn冷的cháo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的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忽然又问。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像我这样的qíng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要在脑门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qíng,是么?”她黯然一笑。
“是。”他终于道。
“为什么?”
“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为了我好,至少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来,抬起头,看着他。
“荷衣,我们都曾疯狂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摇头。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qíng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明白了。”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一晚他没有睡着。开始,他不断地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又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她替他更衣,看见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qíng绪。吃了早饭,他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团药棉在三根银针上轻轻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内静静地燃着息香。
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具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不禁有些兴奋。
三针之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像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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