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从没遇过这样的事,他越说越结巴。
“你是说,在此之前,我不男不女?”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
“明白了,你是说,我不会死。”
“对对对!”他赶紧点头。
“可是,像这样我的血会流光的。”女孩子的鼻子一酸,眼泪又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
“不……不会……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地……止……止住了。”
“今天下午能止住么?我还要赶路呢。”
“……只怕没有那么快。”
“那究竟要等几天呢?”
“你的肚子很痛?”
“嗯。”
“六七天左右,有可能更长。”
“你能替我想点法子么?”
“我给你开副药好了……”
女孩子双眉一展,喜道:“你能开药止住流血?”
“……这个恐怕不能……我只能开些止痛的药。”
女孩子瞧了他半晌,抿嘴一笑,轻轻地道:“对不起……把你的chuáng弄脏了……”
“没关系。”
“你真的叫姚仁?咬人?”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他的大名就挂在门板上。
“嗯。”
“我叫苏风沂。”她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声调不知为什么变得很斯文。
“哦。”
然后她趴在chuáng上道:“我饿了。”
他到厨房去炒了两个菜,她裹着被子,坐到桌边,láng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了饭,又喝了一碗药。子忻闷头闷脑地替换过一块gān净的chuáng单,道:“你接着睡好了。”
她一骨碌地爬回chuáng上,钻进被子里,瞪着大眼睛偷偷地看着他。
子忻道:“把脏衣服也换了罢。”
一抹红云飞到脸边,女孩子刷地一下坐了起来,捂着被子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洗。谢谢。”
“几时变得这样客气?”子忻道,“湿衣服不能老穿在身上。”
她又缩回被子里,把脏衣服扔了出来。
“谢谢你炒的菜……你的菜真的……真的很好吃。”她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谢了一声。
他板着脸,没有回答,闷着脑袋到厨房里洗了一个多时辰的衣裳,晾在后院。
接下来的两天里,那个叫苏风沂的女孩变得十分安静。因为她肚子痛得很厉害,不得不乖乖地躺在chuáng上,每天吃药。到了晚上她说害怕,睡不着。子忻只好睡在客厅的桌子上替她看着门。
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可以起身了,便开始自己洗衣服。
“为什么你炒的菜总是这么几样?一点味道也没有?”随着身子的恢复,她的脾气好像也恢复了过来。
“你想吃什么自己做好了。”子忻哼了一声。
“为什么你洗菜的样子,好像菜里面有毒药?”
“为什么你不吃ròu?你又不是和尚。”
“天啊,你竟连葱和胡椒也不吃……太过分了吧!”
第四天,当苏风沂又是这样不停地唠叨的时候,子忻正在切菜。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忽然将菜刀一放,冷冰冰对她道:“你什么时候可以走?”
苏风沂的脸色顿时苍白,对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忍住气,瞄着地上,突然道:“你脚下有只蟑螂。”
那是一只肥硕的蟑螂,长长的胡须探来探去,正吃力地沿着他的一角布袍往上爬。他一看见蟑螂,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脸上泛出异样的紫色,胸口憋闷,开始大声地喘气。
她连忙扶住他的手,道:“你怎么了?”
他的手往荷包里掏了两下,什么也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双眼一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除了种种食癖之外,这是苏风沂了解子忻的第一件怪事。
——子忻怕蟑螂。
那一天,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男孩子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便眼疾手快地从他的荷包里找到一个药瓶。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口中。然后冲出门外叫来一个大汉,将他抱到chuáng上躺下来。他很快苏醒过来,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整整两个时辰,他才真正地清醒过来,看见苏风沂梳着两条油光光的小辫,跪在chuáng前怔怔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她垂首道。
“没事。”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我决定这就走。”
“……”
“谢谢你照顾我。”
“不谢。”
她站起来,想了想,忽然问道:“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她拉开裤腿,给他看左踝上刺着的那个小小的漩涡。
“我是个江湖郎中,不会在一处呆很久,”他觉得这个小孩有些莫名其妙,“何况世界这么大……我们不会再相遇的。”
“那就忘了我吧,”她很大方地背起包袱,对他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去,快要从门边消失时,又回过头来,冲他狡黠地一笑,做了一个鬼脸。
huáng昏时分,屋子复又安静了下来。
夜风徐来,花气袭人。屋角的那一抹斜阳在炊烟中轻轻地跳动着。
他觉得有些饿,走到厨房,发现锅里热着两碗小菜,还炖了一锅薏米冬瓜汤。她显然认真地观察过他的晚餐,三样菜都是照他自己的程序做出来的,什么也没有加,什么也没有减。
这丫头的手艺总算不是太坏。
他忽然感到一丝惆怅,觉得自己对她过于冷漠。不过,这不是慕容家人的一贯xingqíng么?
到了夜晚更衣的时候,他才发现小女孩说得没错。
他不会忘记她的。
因为她已在他右足的足踝上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漩涡。
——刺青当然会痛,可惜他这条腿完全没有知觉。
第九章危险的补充
自从子忻离开云梦谷后,慕容无风了解儿子的途径,就剩下了每两个月寄来的一封家信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
——两者都不能让他感到踏实。
点滴的传闻通过一番殚jīng竭虑的分析变得逐渐清晰。他知道儿子正沿着一条奇异的路线向西行进,走了近一年的功夫,折而向北,然后向东,仿佛以云梦谷为圆心,在地图上划一个巨大的圆圈。
为什么要这样走,无人知晓。
在信里,子忻恳请父母不要给他写信,因为居无定所,他不可能收到回信。而他自己的信总是很短,寥寥数语,不超过两页。有时他会讲一些沿途的见闻,字里行间却透着心不在焉。提到的地名也往往有错:要么根本不存在于地图之上,要么与正在行走的路线相离甚远。路过的河流与山川也常常在信中混淆:要么把两座根本不在一起的山相提并论;要么某座山名与旁边的河名不相匹配。随信附上的东西则更为可笑:他寄来了无数个风湿的药方和希奇古怪的药丸,装在各式各样的瓶罐之中。在慕容无风看来,非旦药丸不值一试,药方也不知所云。
云梦谷的医馆、药堂、票号、银庄遍及天下。倘若需要,子忻可以随时随地取到银子。
可是,他从也没有这样做过。
离家之后,他没要过家里一文钱。路过自家的医馆,也不进去打招呼,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江湖上却间或传来他饥寒jiāo迫、露宿街头的消息。这种生活在荷衣看来再寻常不过,慕容无风却大为烦恼。每当听到一个这样的消息,当天晚上,他必会一夜不寐,长吁短叹。派去四处打探的人从都没有真正找到子忻,却无数次与他擦肩而过,带回来了更多令人担心的消息。原来子忻在诊病时收费十分随意。一般来说价格低廉。若是病人实在太穷,他除了免费之外,还要倒贴药费。这些倒不足以让他破产,由于医术颇佳,他并不缺少挣钱的机会。不过他花起钱来更加大方。传说他曾替一位富商的儿子诊脉,人家一次就给了他一百两huáng金。拿着金子刚出门,一抬手,又送给了大街上的叫花子。荷包里暖和的时候,他会住上好的客栈,吃考究的素食,一天洗两次澡,不断地买gān净衣裳。身无分文时则将自己卷进一件灰色的披风,露宿荒郊野外。
所幸子忻极少介入武林争斗,一直默默无闻地远游于江湖漩涡之外。只知道他曾有一次在漫游的途中意外地遇上了唐门年轻一辈中锋芒最露的“三花神剑”:唐jú、唐芫和唐萸。不知为什么jiāo上了手,误中了唐萸的一记七星镖,若不是随身带着解药,差点送了命……
这消息在《江湖快报》上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小段,却已足让慕容无风头大如斗。
一个月之后,慕容无风遇到唐潜,便向他问起“三花神剑”是何许人物。
都是自己的堂侄,唐潜不便表态,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具体的qíng况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三位都与尊夫人有杀父之仇。所幸他们不知道姚仁就是子忻,不然子忻只怕会有更多的麻烦。”
他知道自从唐潜娶了吴悠之后在家族中颇招非议。吴悠原是慕容无风的弟子倒是其次,作为唐门嫡系的儿媳,她拒绝入住唐门,更拒绝研制任何毒药。族中长老勃然大怒,要动家法,还是唐隐僧多方劝说,加之唐氏双刀以前的声望,这才勉qiáng弹压了下去。可是唐潜在唐家的地位却因此大受打击,几乎被人当作是云梦谷安cha在唐门的jian细。
唐潜不说,慕容无风也不便追问,只好换一个话题,问道:“怎么不见唐蘅一起过来?”
彼时夜风拂面,唐潜执盏缓缓地道:“唐蘅,自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老二总是不大安份,”慕容无风微笑,“唐芾就安静得多。”
唐芾是长子,一直跟随着父亲。高大、英俊、沉默。唐芃娶亲之后,两家仍然过从甚密,可是唐潜外出时,跟随他的人已经换成了唐芾。
唐芾总是静悄悄地跟在唐潜的身后,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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