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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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ān嘛拧我的脸?”他的动作那样野蛮,她立即动了气。

  “别动,这里有血。”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壶,将水淋在手绢上,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一块血迹。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剑曾经从她脸上一贴而过,大约是将沈轻禅的血也带了过来。

  血迹消失,露出洁白的肌肤,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伤。”

  他垂头看她的时候,鼻尖几乎从她脸上划过。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道浅浅的药气,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视着她。

  气息在彼此的唇间jiāo错,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使劲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见她的头仰得如此厉害,他的手只好从她的下颚一直滑到脑后,然后捧住她的脑袋,生怕她会摔倒。

  蓦然间,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一团水雾喷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无辜,她大叫了一声,忙用袖子替他擦脸。

  “没关系。”他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回chūn堂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拽,只好放开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灯笼递给她:“上马。”

  “哦。”苏风沂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

  疏远是那么容易,顷刻间,他们又疏远开来。

  “啊……嚏!”刚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如果那是关心,他的动作显得有些野蛮。如果说那不是关心,他又为什么要扔衣服。

  她接过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冲着它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手绢全湿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说道。

  他皱起眉头,既而叹了口气。他一共只有两件上衣,只好将月白色的内衫脱下来扔给她。

  她的脸忽然通红。

  他只穿了两件上衣,全都扔给她之后,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样打着赤膊。空气冰凉,夜雾湿冷,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这个打着赤膊的人一手柱着手杖,一手牵着马,昂首挺胸,从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神qíng坦然得宛如琼林菀中的状元。他有一张消瘦的脸,身上的肌肤已远不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细腻苍白,而是明显露出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的身体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健壮,却仍显瘦削,双臂优雅而修长,和人打过架,肩上几道浅浅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苏风沂轻轻说了一句。

  “不冷。”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个孩子。她在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永远记得癸水初至时子忻安慰自己的样子:明明尴尬万状,却假装镇定自若。在一张职业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视着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说出许多温柔的谎言,仿佛自己是一张无形的滤网,每一次死神从中穿过,都要被迫留下一团黑色。

  也许黑色太多,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显得忧郁,双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样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乐呢,苏风沂心中叹息。

  进了客栈,将马牵回马房,大厅里只燃着两只小小的蜡烛。昏huáng的灯光下,苏风沂发现子忻裤腿的膝盖处有一团掌心大小的血迹。

  她惊呼了一声:“子忻,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不是小伤,给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盖上一摸。隔着裤腿她能感到膝盖处明显地凹下去一块,上面缠着纱布,血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把你的膝盖骨给了……给了他!”

  他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这和你有关系?”

  “没……没有,可是……”她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两眼发酸,心口发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说了一句,往楼梯上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扬起脸,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

  蓦地,他停步,转过身来,问:“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自己说道:“这条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以为她故意开玩笑,他双眉拧成一团,盯着她的脸,目光森然。

  “当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记号。”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那条残废的腿上满是父亲手术后留下的刀痕。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忽略它的存在,而将手杖当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

  ——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

  终于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gān二净。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半个招呼也没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苏风沂微笑:“你想起来了?”

  他当然想起来了,仍然觉得很生气:“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

  “年纪小不是gān坏事的理由。”

  “不论你怎么说,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她开始蛮不讲理,“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放回到这条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问道:“倒要请教,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

  “那个漩涡,”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义,反而认真地解释,“是命运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点点头。

  “不是命运,是自作多qíng。——以后这种事,你少gān为妙。”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他漠然地越过她,缓步上楼,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身上,还披着他的长衫。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片时功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过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唐蘅。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伤心?”他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事。”她想忍住泪,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来,坐下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放到她的手中,“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阿青会保佑你的。”

  她的手湿漉漉的,里面全是泪水:“阿青是你的神,只会保佑你。呜呜呜……没人保佑我,谁也不来保佑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呜呜呜……”

  她一阵呜咽,越说越伤心。

  “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会看见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

  “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丢了,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一直保存着。”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阿慡,一个子悦。”

  “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八个哥哥。——没一个是亲的。”

  “阿青要我帮助你,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我喜欢子忻。呜呜呜……”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帮你祈祷吧。”他将阿青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闭上双眼,喃喃低语。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还是哭累了,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轻禅,不禁问道:“轻禅好些了么?”

  “子忻去看她了。——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

  “你……你一直陪着她?”

  “嗯。”

  “她醒过来了么?”

  “早醒过来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来。

  “别去,子忻吩咐过,说手术时不能打扰。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他连我也赶了出来。”

  苏风沂悚然变色:“阿蘅,无论子忻怎样不qíng愿,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好不好?”

  唐蘅道:“为什么?”

  “你说,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眼睛若是挖了出来,就装不回去,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

  ——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为什么,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她就坚信不疑;如果是唐蘅说出来的,她就难以置信。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神医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认真习医,耳濡目染之下,说出的话也错不了太远。

  她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常识的想法。等她抬起头来再看唐蘅时,发现唐蘅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状。

  她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太像女人。

  潜藏在这个判断之下的是几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这么想,一生下来就这么以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该像个男人。男人若像女人,这个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个有毛病的人说的话,不能当真,也不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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