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
“无风,你说话啊!”
他抬起头,看着她,良久,冷冷地,却是坚决地道:“不。我永远也不要孩子。”
她愣住。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在不停地发抖。
然后她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qiáng你。”
他淡淡地道:“天底下的好男人多得很,我只不过是一个残废,不足挂齿。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的。”
荷衣气得浑身直多嗦:“慕容无风,你……你好……我……我杀了你!”
她忽然抽出剑,压在他的脖子上,眼泪汪汪地道:“我……我……”
手一抖,那剑竟已在他的颈子上割出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
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慕容无风却一动也没有动。
她忽然跳起来,将长剑一掷,慌慌张张地掏出手绢缠在他的伤口上,哭道:“你流血了,我……我不是存心要伤你的。不在一起便不在一起,那也没……没有甚么。我们……我们原本也不认得。”
说罢,她凄凉地一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身影消失了在夜雾之中。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抚摸着颈上伤口。
夜已深了,弦月如钩,静悄悄地挂在天上。
空气清纯,满天是淡紫色的星辰。
他在夜色中坐了许久,然后转动轮椅,来到亭边的栏杆旁。
栏杆是活动的。上在有一个小小的cha销。他拧开cha销,轻轻一推,栏杆便如一道小门般地移动开来。栏杆的下面是几级台阶,一直通到水中。
虽然夜色茫茫,他却知道楼梯的两旁有栏杆,栏杆的一端拴着一条渔船。
他的外公喜欢钓鱼,以前便常常从这里下水垂钓。
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双腿乱晃。他定了定神,一手扶着栏杆,慢慢地将身子移到台阶上。
台阶很滑,上面全是水藻。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调节着身子的平衡。
所幸台阶并不多,只有三级,两旁的栏杆也很坚固。他总算是走到了最低处。
虽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知道自己的脚尖和脚背已浸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他俯下身,解开船缆,将飘浮在一边的木船拉到脚边。
然后他就开始想,自己怎样才能坐到船上。
他先将自己的两条腿从水中捞出来,放到船舷上。
然后握紧双拐,将身子轻轻一纵。尽管十分笨拙,他总算是把自己整个人“摔”到了船上。
船上有两只桨。他爬到船尾,cao起双桨在水中用力一划,一叶扁舟便轻捷地驶向湖心。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划船,却发现划船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qíng。
湖面上轻轻的chuī着北风,他的力道毕竟不足,划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把船划到了江心。
他知道,在这里他可以获得真正的宁静。
湖心的小亭已远得只看得见几个灯笼。岸边的垂柳似已消失在了迷离的夜雾之中。
既然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又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他淡淡地笑了,在这别致的风景里,为什么竟忘了带上一壶好酒?
歇息片刻,他开始有条不紊地gān着自己想gān的事。
船头有一个小柜,柜子里有一些陈旧的渔具,同时也有一只生了锈的铁凿和一把小锤。
他把凿子和小锤放到身边,然后用船缆将自己的双腿分别系牢,之后又紧紧地绑在一处,打上三个死结。
作为大夫他对各种打结的方法都有过研究,原本以为只有在给病人fèng针的时候才用得着,想不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他知道自己的腿很细,很滑,所以仔细地考虑到了有可能脱落的各种qíng况。最后选定的是一种虽然不大别致,却特别牢靠的结法。
做好这一切,他便在船舱里凿了一个小dòng,水便汩汩地流了进来。
然后他将两只拐杖和船桨都抛入水中。
谢天谢地,从此他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他静静地躺在船上,过了一会儿,水渐渐浸了上来,打湿了他的背。
仰望苍穹,紫色的星光照在他平静的脸上。
这一刻星空的美丽真是无法形容。
船渐渐地下沉,他的身子渐渐在水中飘浮了起来。
然后他的下身忽然一紧,下沉的船身将他的腿轻轻的一拽。
他没有挣扎。
这正是他所有想要的,设计好的,一切如愿,所以没什么好挣扎的。
在彻底沈入湖水的一刹那,他努力睁着眼,看了最后一眼头顶上的灿烂星空。
其中有两颗有些异常地闪烁着,好象她的眼睛。
“美极了。”他心里暗暗道。
第十八章
恶梦。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见底的水潭,还是那个悬浮水中,无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四周不再是无穷无尽的黑,而是一片灿烂。阳光正从水的上方照下来,一道刺眼的光柱,犹如一把利剑将他锁定。他浑身僵硬地悬浮在一丛水糙之中,长叶柔软,水蛇般地缠绕着他,透明的叶脉仿佛一挣就断,却捆紧了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无奈,他只好抬起头,从水底看着离他不远处的水面。
两岸花溪夹杨柳,桃花乱落如红雨。
花瓣沿着水流婉转地漂过他的头顶,又缓缓离他而去……他猛地惊醒,一睁眼,一缕刺眼的阳光直she过来。赵谦和脸上的几缕胡须正扫着他的额头。
“谷主!谷主!”他摇着他的肩膀,好象要将他从睡梦中摇醒。
“不,不,不。”他连忙闭上眼,心理暗暗地道:“我已经死了。”
“谷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劲地摇着他的身子。
难道我还没有死?!
睁开眼,环视四周。他发觉自己正躺在chuáng上。穿着gān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紧紧包裹着。头发还有些湿……他睡前必沐浴,头发略湿亦属正常。轮椅亦靠在chuáng边,保持着他上chuáng之前的位置。
难道昨夜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难道他所曾做过的事原来并不曾做过?
真的是这样?他的心头涌起一阵彻头彻尾的沮丧。
然后他抬起眼,看见那双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拐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chuáng头伸手可及之处。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赵谦和却似乎毫无察觉,坐在chuáng边忧心忡忡地问道:“谷主,方才你一直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喃喃自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他镇定下来,问道。
“正午。”赵谦和有些焦急地看着他,道:“谷主没按时起chuáng,我们还以为你累了要多睡一会儿,所以一直也没有来叫醒你。不过,你似乎睡得不安稳,再睡下去只怕……只怕会犯病。”他的心疾最易于临晨时分发作,是以几个总管对他的迟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他心里暗暗地猜测。
“我很好,这就起来。”他从被子里坐起身来。
“我来替谷主更衣。”赵谦和将一旁准备好的外衣递过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过衣裳,道:“我自己来。如果没有其它的事qíng,你先去罢。”
“吴大夫方才说有问题要请教,问谷主可有空?”
他心qíng很糟,怔了半晌,复又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吴大夫说有问题要请教。”
“嗯,叫她进来,我在书房里见她。”他又叹了一口气。
一等赵谦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开了被子。果然,他的一双脚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为勒得太紧,双脚上竟有两大片淤紫。
然后他一边穿衣裳,一边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反而很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别人的气。
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这些喜欢做英雄的人在救别人之前至少应该先问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吴悠在书房里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见慕容无风转动轮椅,缓缓地从卧室内驶出来。
时至初夏,他还穿着好几层衣裳。太约起chuáng未久,也还没来得及挽发。
驱动轮椅时,身子因双臂用力而微倾,长发便从他的脸颊滑下来,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衬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眼中分明几许忧悒,几许疲倦,几许,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满脸的yīn郁。
而她今天却穿着一件jīng心挑选的淡蓝色的丝裙,上面隐隐地绣了几朵梅花,衬着她月白的上衣愈发地清淡超俗。
一看见慕容无风出现,她本已乱跳起来的心跳得更加厉害,脸顿时通红了。
他将轮椅挪到书案之后,眼睛看着对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后他一言不发,等着她说话。
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我刚刚拿到先生昨天批的医案,里面有句话不……不大明白。”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紧张得连寒暄的话都忘了。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么是‘恶寒非寒’?”她道。
“嗯,古书上多说伤寒是恶寒,多属阳虚卫弱,所以你常用的参、附、芪、术,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药。但并非所有的伤寒都是恶寒,此案病人脉七八至,按之则散,这是无根之火,服热药只怕会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点头微笑,给他一个难题。
“有三例见于姜隐杭的《名医类案》第七章,《南史》‘直阁将军房伯玉传’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这些书如果你那里没有,我的书房里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难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书室在哪里?”
他指了指书房左边的一个侧厅:“往左。”
桌上有赵谦和送过来的早饭。他忽然觉得很饿,才想起昨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一碟杏仁苏,一只粽子,一杯热腾腾的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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