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忒实在,两人身后的归西朝苑书看了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若仔细看,还带了一丁点儿藏得紧紧的骄傲。
即便是韩烨,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收回眼将目光放在了苑书身上,他笑了笑,眼底带着欣慰感慨,“懂大道理的人多,能做到的少之又少,苑书,你不必自谦。这一年你做的比金銮殿里那些成日喊着保家卫国却一步都舍不得出京的酸腐书生要qiáng的多,他们不及你万分之一。”
韩烨不是个成日里夸人的主,又素来高冷惯了,猛地被他这么一褒奖,苑书难得老脸一红,眼底露出几分局促和不好意思来。
“也不是我能打仗,今年邺城这一块儿也是奇怪,足足下了几个月雪,比往年都冷,算是百年难遇了。如果没有这道冰墙,鲜于焕早就打进来了。”苑书朝云景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殿下,再过半个月便入chūn了,到时天气回暖,恐怕冰墙一化,鲜于焕就要攻城。我们的兵少,这批粮糙也只够再扛上两个月,再这么耗下去,怕是胜算不大。”
“两个月足够了。”韩烨淡淡开口:“我们耗了这么久,北秦又何尝不是。北秦国内贫瘠,本就少粮,供养数十万大军整整一年,国库怕是早就掏空了。”
“两个月足够?”苑书一愣,问:“殿下是准备咱们先攻云景城?”
“一年前北秦从我大靖国土上夺走多少,现在孤便让他们还回来多少。”韩烨朝云景城城墙上的北秦图腾远远望了一眼,转身朝城头下走去。
“殿下!”苑书期期艾艾叫住韩烨,扭成麻花的手昭示着她心底的急切,“您、您准备什么时候带小姐回青南城,小姐她不能再在邺城留下……”
苑书话语未完,韩烨已回过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梓元的事,我自有安排。”
说完他转身下了城头,留下不知所措的苑书和若有所思的归西。
“放心吧。”苑书肩头被轻轻拍了拍,归西走到她身旁,温声道:“没有人比殿下更在意侯君的安危,他把侯君留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苑书点头,望着韩烨远走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将府内,帝梓元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数年前在无名谷内为救韩烨曾耗尽一身功力,后多得帝盛天相助才勉qiáng养好身体。这一场大战几乎耗损了她体内所有的元气,再加上邺城经受了一年战乱,药材奇缺。帝梓元伤势过重,军医也只敢用温和的药材护着她的心脉不断,要想在邺城得到好的治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病qíng再无好转,帝梓元极有可能活生生地耗尽心脉而亡。
帝梓元的病qíng在抵达邺城的当晚就被军医诊断,众人以为韩烨送粮后会带着帝梓元飞速赶回青南城救治,却不想韩烨竟不顾众议,把帝梓元就这样不生不死地留在了邺城。
若不是他领着一群人在虎啸山上救下帝梓元,众人几乎都要以为他没把帝梓元的生死放在心上。
书房内,帝梓元安静地睡在榻上,一身墨黑对襟深裙衬得她的脸庞越发jīng致剔透,沉睡的她敛了凌厉的眉眼,柔和得出奇。
韩烨脱下盔甲,换上一身儒服在一旁的书桌上批阅军务,他写几个字总会不由自主地朝帝梓元望去,这一望便极容易出神。
桌上的檀香在房间里盘旋缭绕,窗外凋零的花瓣透过窗fèng卷进来飞舞,明明是战火燃烧腊九寒冬的疆场,却让人有置身于温暖柔qíng的江南之感。
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响起,房门被轻扣了两下便被径直推开。韩烨抬头,看见温朔皱着眉走进来。
“殿下,您怎么还不带着姐姐回青南城?”三日前抵达邺城后温朔负责调度粮糙,今日才得空回府,知道韩烨把重伤的帝梓元留在了邺城,他连口水都没喝就闯了过来。
其他人也没拦着他,想着也只有温朔能在韩烨面前肆意妄为,说得上话。
“粮糙都安置好了?”韩烨半点没把温朔的态度放在心上,朝桌上泡好的温茶指了指,“几天没睡了吧,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韩烨的淡然让温朔qíng绪缓和了些,他朝榻上的帝梓元走去,见她面色尚还红润,比苑书形容的要好上许多,心底的讶异一闪而过。温朔拿起一旁的薄毯替帝梓元盖上后才走到书桌旁倒了口热水喝。
“嗯,粮糙都安置好了。我已经把您的密令传给宋瑜,说您去青南山和靖安侯君商量调兵布阵之事,一个月后再回惠安城,让他严守机密,做出您还戍守在惠安城的假象。”温朔眼底浮过一抹疑惑,“殿下,您身在邺城,为何要如此安排?难道您真的要一个月后再回去,姐姐她可等不了那么久。”
闻温朔此言,韩烨拿笔的手一顿,他搁笔于砚台上,缓缓开口:“温朔,虎啸山上梓元受北秦大靖两国高手围诛,你有什么看法?”
温朔稍一沉默,抬头朝韩烨看去,回答得很坦然:“殿下,这十位准宗师入西北是为了取姐姐的命而来,虎啸山是陛下为姐姐安排的龙潭虎xué,如果不是殿下您,姐姐已经死在山上了,姐姐亲自运粮去虎啸山是军中机密,军中将领里有陛下的人。”
嘉宁帝要杀帝梓元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自虎啸山后,两人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韩烨的态度让温朔觉得两人讨论的只是金銮殿上的帝王,而不是面前之人的君父。
“你觉得是谁?”韩烨右手食指轻叩在书桌上。
“这十万旦粮食从晋南运来的消息军中提前知道的不过四五人,掌管粮糙调配,把邺城的那一份送到青南城让姐姐负责运送的人只有一个。”
韩烨叩桌的手停住,抬头,叹了口气,“尧水城,唐石。”
温朔没有回答,眼底的沉郁同样明显。战乱伊始大靖将领多守城而亡,他们入西北时多得唐石引导,这一年也算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但他们没料到这样一个在西北守了几十年的老将居然眼都不眨地在决战前把统御三军的同袍送进死地。
“姐姐想必也猜到了。殿下,您打算怎么办?唐石如今守着尧水城,掌控十万大军,如果他临时叛敌,我们腹背受敌,这场仗必输无疑。”
韩烨神qíng平静,摇头,“他不会叛敌,他效忠的是父皇,而不是北秦。父皇虽然想要梓元的命,但却不会眼睁睁看着西北落入北秦之手。一旦涉及到战争成败,唐石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我们这边,就像这一年他所做的一样。”
“那又如何?”温朔苦笑一声,神qíng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即便这场仗胜利了,有那七位准宗师在,姐姐恐怕难以活着走出西北地界。殿下,你还是早些带着姐姐回青南城养伤吧,我留在邺城帮苑书。”
两人谈论的话题太沉重,以温朔的才智在绝对的武力值和一国帝王的诛杀前也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背影完全失了前几日的朝气昂扬。
第三十九章
“殿下。”
待温朔走远,窗外一直候着的吉利才扣手敲了敲门。
“进来。”房内响起韩烨淡淡的声音。
吉利端着一碗药盅推开房门,看见韩烨已经离开书桌立在了软榻前。
韩烨左手腕上的襟袖朝上卷,露出匀称有力的小臂,那手臂上或深或浅地印着几道刀痕,伤口处的纱布透着血迹,一见便知是新伤。他朝吉利抬了抬右手。
吉利沉默地走上前,将托盘上红绸掩起的匕首拿出递给韩烨,揭开药盅的盖子搁到韩烨的左手腕下。
若有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吉利每日为帝梓元端来的药盅中竟空无一物。
韩烨接过匕首,眼都不眨地在左手臂上划了一刀,这一刀比往常更深,鲜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落在了药盅里。一主一仆沉默地立着,谁都没有出声。
吉利朝榻上的靖安侯君看了一眼,心底明白,不管他如何反对,殿下也不会改变主意。众人只知道埋怨殿下qiáng留重伤的靖安侯君在邺城,却不知靖安侯君若是早早被送回青南城,早就在路上伤重而亡了。
吉利自小在东宫作为韩烨的贴身太监兼侍卫长大,知道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宫廷辛秘。太子的母后过世得早,嘉宁帝极为看重嫡子,知宫廷争斗凶险,自太子幼年起便秘密搜罗珍稀药材加入太子的膳食中服用,多年调理下一般的毒药对太子毫不起用。当年就连太医院院正也曾感慨殿下的血液珍贵无比,药效堪比蕴养数十年的珍稀良药。
邺城药材奇缺,若不是殿下用血为靖安侯续命,她又哪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书房外,温朔走出院子不远,正巧遇上了采药回府的军医。他连忙迎上前,“赵大夫,侯君的伤怎么样了?”
赵军医三十开外,随军数年,医术过硬,平日里xing格也沉稳。温朔这一问却让他眉头微微皱起,一时没有作答。
看赵军医脸上的表qíng,温朔心底一咯噔急了起来,“莫不是侯君的伤qíng更严重了?”
“温将军别急,下官不是此意。”赵军医连忙摆手,“这几日侯君的伤qíng大有好转,暂无xing命之危。”他顿了顿才道:“只是下官对侯君的伤qíng也有些疑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将军。敢问将军这几日可曾给侯君服用过什么珍稀奇药?”
温朔一愣,“赵大夫何意?”赵军医每日给姐姐抓药治伤,何来的疑惑,又为何有此言?
“侯君送进城的时候心脉受损严重,下官虽然知道如何诊治,可邺城里头没什么好药材,下官也只能给侯君开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按理说伤qíng不恶化都已经极难得了,现在侯君的恢复状况完全在下官的意料之外,以侯君的伤qíng,也只有那些极难采得的珍稀药材能有回天之力。或许是老天开恩,知道咱们大靖少不得侯君,才出现这等神奇之事吧……”
赵大夫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一阵,抱着一篓子药材匆匆出了院子奔药房去了。
温朔立在原地沉默半晌,突然想起刚才书房里他问及帝梓元病qíng时韩烨风平làng静的神qíng,眉头一皱,回转身朝书房而去。
书房内,往日接了小半盅便会停下,今日一盅将满,韩烨面上眼见着现出苍白之色也没有收手的打算。
吉利握着药盅的手抖了抖,一急,唤道:“殿下!”
韩烨朝他摆手,目光清冷地看着一盅血满满当当装好才收回手。
吉利忙不迭放好药盅,拿起一旁的纱布替韩烨缠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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