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帝盛天禅让半壁江山,称臣于韩氏时,大概从未想过有一日帝氏子孙会站在韩天子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
“朕是韩家天子,大靖皇室起于韩。”嘉宁帝话语沉沉,终是一句落定,“朕可以给你挟天子令诸侯的权利,也可以让帝家凌驾诸王侯和百官之上,和韩家共享皇权,但朕纵愿大靖亡,也不会让江山在朕手中改姓。”
韩云只有三岁,外戚垂弱,诸王侯人心难测,纵立韩云为太子,非二十年之功他难以握权亲政。让出监国之权,让诸侯百官和帝家互相辖制,反而能让年幼的储君安然长大,护住韩氏江山。
见帝梓元不答,嘉宁帝目光一沉,徐徐开口:“若监国之权都无法让你满意,那右相和前太医院院正的两族xing命呢?”
帝梓元眉眼一凝。看来烬言的身份嘉宁帝知道了。
“朕会恢复他帝家嫡子的身份,对当年牵扯进东宫掉包之事的人既往不咎。”嘉宁帝摩挲着指间扳指,神qíng晦暗不明,“他好歹也是太子教养长大,朕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他如今掌着太子留下来的东宫势力,朕顾念着太子旧qíng,也未曾为难与他。”
“帝梓元,朕如今所能做的,皆已做到。你要如何?”
以二十年皇权换韩氏江山的延续,恐怕也只有嘉宁帝有这个心xing魄力。
至于烬言,不过是他顺水推舟的一份人qíng。如今朝野不稳,右相为三朝元老,门生满天下,即便是嘉宁帝也轻易动不得,至于太医院前院正,嘉宁帝一身顽疾还要靠他续命,更是不会动他。
帝梓元抬眼,对上嘉宁帝烁烁龙目,一扬手将圣旨收拢,负手于身后,在嘉宁帝的注视下gān脆利落地开口:“摄政皇权jiāo给帝家,我给你韩氏十年喘息时间。”她说完转身朝乾元殿外走去,“我帝氏族人忍受了十年冤屈和丧家之痛,这份窒息和恐惧,陛下,你也该尝尝。”
帝王之座上,嘉宁帝面上露出一抹怒意,他的目光在帝梓元半白的发上一晃而过,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帝梓元,你何须嚣张,朕输给的不是你,而是朕的太子。”
“朕输的也不是天下,而是朕最优秀的嫡子,大靖王朝将来最睿智的国君。”
这句话落在乾元殿内,看似平静无波,却又惊涛骇làng,走出乾元殿的脚步戛然而止,帝梓元闭上眼,指上温润的通天玺都无法抹淡指间的冰冷。
她能昂然立于嘉宁帝前问鼎帝位,斥责帝君,却在这句质问前无可辩驳。
若无韩烨,西北之境十位准宗师截杀下,她早已命丧huáng泉。
若无韩烨,韩帝两家早已陈兵对垒,亦无今日两家掣肘的暂时太平。
无论嘉宁帝做错多少,无论韩家欠帝家多少,都无法抹杀韩烨为她做下的一切。
“你既知道,又何必bī他至此。”
满是疲惫的声音从消瘦的身影处传来,帝梓元推开乾元殿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帝梓元的身影消失在逆光下,嘉宁帝失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吐出一口鲜血朝王座上倒去。
“陛下!召苏太医进宫!”赵福从窗外跃进,看着昏倒的嘉宁帝,面露恐慌,急忙唤道。
是夜,被苏太医救回来的嘉宁帝半躺在乾坤殿的软榻上,他一米远处跪着风尘仆仆从西北赶回来的禁宫暗卫。
暗卫自半个时辰前入宫禀告,却始终未听到天子开口询问。
直到赵福端着汤药入殿,嘉宁帝嘶哑的声音才响起,“说,结果如何?”
暗卫低垂着眼,不敢看嘉宁帝的表qíng,“陛下,臣率五百侍卫遍寻北河下游诸城,都没有殿下的下落。”
这话已经是说得委婉了,实诚话应该是太子韩烨早已埋入河底、尸骨无存才对。
软榻上重重的咳嗽声响起,一声急过一声,赵福急忙上前帮嘉宁帝托背顺气,“陛下,您宽着心,这不是还没找到吗?殿下他……”
“下去吧。”嘉宁帝朝暗卫摆摆手,待暗卫走出,他苍白的脸上愈加疲惫,叹了口气,满是悲凉。
“朕这个儿子啊,朕把他教得太好了,到头来他一身计谋满腔谋划全用在了朕身上。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也没有给朕留退路,朕和帝梓元都被他套在了这座皇城里。”
“陛下。”赵福眼底泛红,却不知如何去劝,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太子韩烨对嘉宁帝的意义。
“只是不知道他用命换来的两家太平,又能持续多久。赵福,替朕拟旨吧。”
帝梓元入宫见皇的事不算秘密,嘉宁帝昏倒在乾元殿急招太医院院正入宫的事却被瞒了下来。
三日后,久居乾坤殿养病的嘉宁帝颁下一道圣旨,立第十三子韩云为储君,右相为太子太傅,靖安侯君帝梓元为摄政王,统率百官,摄政监国。
这道圣旨后,嘉宁帝还特别拟了一道旨昭告天下,言前状元郎温朔乃帝家嫡子帝烬言,从此不必再居侍郎府,回归帝姓。
至于嘉宁帝,称自己年事已高,重病缠身,故退居西郊别院,不再理朝政之事。
这几道圣旨一道连着一道,轰炸得百官应接不暇,但总算理明白了两个理儿,一是大靖后继有人,储君位上总算有人了,二是这韩家江山往后数十年,怕是要由帝家当家做主了。
自此,大靖朝堂翻天覆地,顺明白了路的满朝文武在圣旨颁下的第二日,cháo水一般的涌进了靖安侯府。
这倒不怪他们墙头糙,嘉宁帝眼见着日薄西山,小太子将将三岁,谁又知道如今这位在摄政王位上坐得尚还舒坦的靖安侯君将来的打算呢?
毕竟帝家尚还有一位嫡子在世,将来大靖江山姓哪家,还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这一次,帝梓元没有像一年半前帝家恢复侯位时闭门谢客,她大开靖安侯府,受众臣叩拜,更是广邀城中三王五侯入府而宴,善权之术毫不逊于嘉宁帝,直令一众朝官跌破了眼,不过半月,帝家在朝堂之势犹若星火燎原,凡摄政王令,在朝堂上已当于皇令。
自此,大靖权力jiāo迭,正式进入了帝梓元的时代。
与此同时,西北偏隅一城内,昏睡了数月的人堪堪睁开了眼。
第五十二章
“我以为你回京之日,就是帝家入主皇宫之时,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靖安侯府,后院假山石亭里,洛铭西摇着蒲扇躺在美人榻里纳凉,一双凤眼半眯半阖,晋衣锦带,极尽风流。
混迹京城两年,洛铭西“智绝无双、艳冠帝都”的名头早已盖过了一众王侯世子,洛家掌晋南十万大军,他在朝中日居高位,又未成亲,成了人人哄抢的香馍馍。连风头正盛的新晋帝家嫡子帝烬言也难以分薄他半分风采,洛铭西如今在京城的名号,怕是只有当年的太子韩烨能越过几分。
帝梓元懒懒靠在凉亭内的石椅上,正擦拭着一把软剑,她闻言朝洛铭西投了个颇为不屑的眼神,回得吊儿郎当,“嘉宁帝还活生生地杵在宫里头呢,我现在去拿帝位,怕是他拼着最后几口气也不会让帝家好过,你当拱卫京城的八方诸王和五侯是摆设不成?”
洛铭西听着她唠嗑,也不打断,只朝她扬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如今这天下还姓韩,储君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八王发兵名不正言不顺,才按捺下来,那五侯顾忌着姑祖母当年的qíng分和威慑,看着我监国尚可,可我要真改朝换代,你觉得他们还能像如今一样对帝家一团和气?”帝梓元在剑锋处拭过,眼微微眯起,“如今可不是当年韩帝两家半分天下的乱世了,这几年韩帝两家争斗,又用兵西北,可八王五侯的实力半点未损,嘉宁帝若不是也顾忌他们,又怎么会把摄政权jiāo得如此慡快。他这是让我盯着京城外的那些虎láng之师,护着他的小崽子长大呢!”
洛铭西啧啧两声,摇了两下扇子,“你看的倒是透彻。”他朝帝梓元手中的长剑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开口:“就这么简单?八王虽权在外,可嘉宁帝不是个吃素的皇帝,这十几年诸王兵权一直势弱,五侯虽然根基深厚,却被富养在京,族兵早已懈怠,无征战之勇。不过花上数年,八王五侯之势可解。待嘉宁帝驾崩,放眼大靖,唯晋南帝家称雄。”
洛铭西眼微沉,目光一移,望向帝梓元瞳中,“梓元,你是打算永居摄政王位,还是打算改朝换代,帝氏替韩?”
这一问,不是洛铭西私心而问。十二年筹谋,追随帝氏之人遍布天下。如今帝烬言身份明朗后,更换门庭改投在靖安侯府门下的文武朝官勋爵世家,哪个打的不是从龙之功的主意。若是帝家从头到尾要的只是短短十年的摄政之权,往后又有谁敢会效忠帝氏?
洛铭西这一句,是为了帝家身后立着的王侯氏族朝官布衣而问。
擦拭长剑的手顿住,帝梓元眼底褪了轻慢和心不在焉,将软剑入腰收好。她端起茶壶,满上一杯温茶,递到洛铭西面前,“京城处北,向来天寒,你身体一向不好,洛伯母前几日还来信,让我叮嘱你吃药静养,少耗心神。这两年我领兵在外,京城诸事多亏有你在。”
帝梓元一向不正经懒散惯了,难得有这种温言持重的时候,她眼底的感激真挚郑重。洛铭西愣了愣,接过她递到面前的茶,杯身温润,格外暖人心脾。
因着这杯茶,洛铭西略微苍白的脸色都显得红润起来。“帝伯父辞世前把你jiāo给我,这些不算什么。”他如儿时一般,拍拍帝梓元的头。
帝梓元摇头,沉声道:“我父亲的托付太重,他托付的不只是我,还有整个帝家。”
洛铭西摩挲茶杯的手一顿,抬头。只一句话,他便明白了帝梓元话中之意。
“父亲用命换来的帝家,我一定会守住,无论在西北发生过什么,无论我将来做什么,铭西,我以青南山下八万亡骨的冤魂向你起誓,绝不会让帝家重蹈十二年前的覆辙。”
帝梓元抬手把洛铭西肩头的枯叶拂去,将手伸到他面前,“以后帝家和晋南要走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下去。”
就如过往十数年,你照拂我长大,陪我开始征程,以后帝家漫长的道路,我仍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始终如一的相信我。
帝梓元从不求人,从不示弱,唯有洛铭西,她敬如长兄,值得她俯身请求。
洛铭西墨黑的瞳中隐藏至深的温qíng淡淡淌过,他唇角勾起,似chūn风拂过,和伸到面前的手击掌而过,在帝梓元额上敲了敲,一仰身倒回了他的美人榻。
52书库推荐浏览: 星零 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