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_七茭白【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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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胤心不在焉,忍着愠怒,听侍墨参政把奏折一一念过,又把这个月的笺箱看了一遍。

  过了未时,云板一敲,诸位参政即散值回家。

  这是他亲政后立下的规矩。凡事必有时,有弛,有止。

  他御下严厉,书房里gān活的成天崩着神经承受高压,就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放松休息。所谓伴君如伴虎,生杀予夺全在帝王一念之间,越是大权在握,就越得让自己的行为可预测,有法度,给人一点安全感。否则人人提心吊胆只顾保命,全部jīng力都拿来揣摩他的喜怒,正事就没法gān了。他有一份非常jīng确的时间表,由值刻宫人时时提醒,尽力保证照着上面时辰活动,很少有违背。

  每月初三,他会去一次聚水阁拿书。现在时辰还早,他便让御前影卫把记录的起居注拿过来翻了翻。

  御前影卫入御书房随侍后,他给安排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写帝王起居注。他每日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全要记录下来。他自己不需要这东西,叫影卫记录是为了帮助他们快速熟悉政事,顺路识记一下朝廷各路官员的姓名官职。一人一天记到现在,差不多也记了小半本。

  容胤便从第一页开始,粗略的看了看。大部分人写得都不错,有的人一看就xing格谨慎,事无巨细,连朝臣的长相衣饰都写了一遍,有的人则活泼很多,天马行空思路发散,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补充。有人对数字很敏感,来一个朝臣就写人家身高臂长,把奏议说过的粮款数额写得清楚明白,有人显然疏于日课,字写得笨拙歪扭辞不达意,还画了幅小画,容胤就在上头朱批痛骂了他一顿。

  他翻到某一页上,打眼一看就怔了怔。此人字写得一般般,关键是记录得非常利落有条理。某事因何而起,如今为何奏报,最后又怎么解决,都写得清晰明白。更可贵的是,凡事若有关联,他就留条脚注标记,思路十分通透。御前侍墨第一年进上书房尚且懵圈,他未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达到这个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容胤便数着日子回忆了一下,想起此人正是那个黑衣影卫,不由在心里微笑。

  此人文韬武略,样样非凡。将来退宫后,不管从政从军,必当前程似锦,大有作为。

  可他到底为什么穿黑啊!

  容胤半天想不通,合了本子闷闷的摆驾聚水阁。

  聚水阁是皇家藏书阁,里头卷帙浩繁,有很多绝版珍品。他觉得就这样藏着可惜,便命人组织誊抄,拿到外头镂板翻印,供学子翻阅传播。因此平日这里人来人往,有很多宫人当差,等到了每月初三就会全部遣出,仅留侍书女官服侍他选书。

  容胤进了聚水阁,就有侍书女官和随侍宫人过来行礼。为首那位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得清秀灵慧,一双大眼睛澄澈剔透,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倒映进去。容胤和她打了个照面,见她衣领上那一圈淡紫色镶边已经摘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侍书女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深深的俯下身去。

  容胤便从众人躬身让开的通道中径直走过。

  这丫头是尚书台左丞刘盈的长女,小字展眉,两年前入宫,是他的承恩女官。

  琉朝祖制,皇帝的一后四贵妃都是迎纳后直接册封,其他妃位则一视同仁,入宫都从承恩女官做起。凡家世在上三品的女子,年满十五岁就要入宫承恩,在各殿内跟着掌殿女官学习各项事务和日课,衣领镶紫以示身份。两年期满后要是没有恩宠,就可以退宫回家婚嫁。因为入宫是按着年龄一刀切的,时候长了,皇帝和众臣子间也有了默契,要是女子在外宫任职,便是已有婚约,或者家族不愿女子侍君,皇帝就很少染指。

  衣领摘紫,便是真正的宫中女官了。

  这丫头两年期满不赶紧退宫,居然选择留在宫中再不婚嫁,让容胤心里微微有点遗憾。

  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两年前他来书阁拿书,一本苑林广记遍寻不着,最后却发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已经翻了一半。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实在可怜,就温言安慰了几句,问了家世。

  她父亲刘盈勤勉温良,在朝中颇有美名。和她家世相当的青年才俊在皇城中也不少,这丫头本应有美满家庭,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想不开。

  这念头只在容胤脑中微微一闪,等进了书楼行走在高大的书架间,他就把这件小事丢到身后去了。

  展眉双手捧着托盘,落着三步跟在皇帝身后,看着他高大冷淡的背影,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这是她的良人,她的命定,她心上的血。

  十五岁到了入宫年纪,她在父亲书房外大吵大闹,绝食明志,坚决不肯承恩。

  她带着少女的朦胧憧憬,期盼遇见命定的人。良人也许缓归,也许错过,但是总有一天,会来握她的手,和她做一双人。他们会生一堆孩子,会吵吵闹闹过日子,也许平淡也许琐碎,但是,只有她。

  她才不要做后宫女子,一路倾轧算计的爬上去,为了争一点宠爱使尽yīn毒计谋,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她长在深闺,却也听说过皇帝的冷酷手腕,帝王无qíng,服侍那样的人,她会怕。

  后来她果然怕了,在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那个男人威严,又冷峻。但是当他低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满蕴着温柔。他有着不容置疑的qiáng势和巨大力量,可是他也有着非常温暖和宽阔的胸怀。他严厉,但是温和。冷漠,但是比山更可靠。她在这里两年,两年时光,他月月来,没有迟过,也没有早一点。他的意志qiáng硬如钢铁,心肠却柔软如丝绒。大琉朝的圣明天子,无人不怕,但是也无人不爱戴。

  她慢慢的变得不像她自己,居然有点后悔没到内宫任职,争取承恩机会。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个人,没有碰过任何人。她想陛下一定抱着他的小公主,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难过,才会如此心灰意冷,再不容人接近。他得了天下,却找不到一个人,能安慰他的伤心。

  她和所有的承恩女官一样,开始偷偷憧憬,也许有一天陛下会爱上她。可是帝王无qíng啊,是真无qíng。两年时光,他只和她说过那么一回话。

  退宫前她向母亲倾诉了衷肠。娘说太子需要人教养,到了明年会立云氏为后。等到了那时,承恩女官一定有雨露。如果她真的想,可以先退宫,等时机成熟,再以外封承恩的身份入宫侍奉。她大哭了一场,扯下衣领镶边,跪在了掌殿女官面前,立誓再不婚嫁,入宫做女官。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躺在别人的chuáng上。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帝王的女人。

  她的良人,不是她的人。

  她褪下了艳丽衣袍,选择从此守候。她希望那位云氏的嫁娘美丽端庄,拥有世上所有的美德,能够用力的,温暖帝王的心。

  一本书,轻轻的放在了她手里托盘上。

  展眉悄悄瞥了一眼,漓江改道考,讲水的。

  容胤在两本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只拿一本。这本书图很多,看起来似乎比较有意思。

  他示意侍书女官把书送到御书房去,自己则出了藏书阁,在楼下大殿里稍微转了转。那殿外的天井里养着一泓碧青的活水,常年盈盈yù泻,反she着明亮的天光,映照得大殿内万分光明。大殿槛窗下翠樾千重,有高槐古树层层遮挡,yīn凉沁骨,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主殿正堂里有一张大桌,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四个金箱。容胤便开了一个箱子,掀开上面遮盖的玄色丝棉,翻阅里头的东西。

  这里装的是他历年用过的纸笔书册,大部分已经焚毁,只有笔记留了下来。

  容胤把过去写的东西胡乱翻了翻,想找到关于治水的笔记。每年的书册都拿玄色丝棉分开包裹,看不到封面,他就一个一个拆了,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

  突然之间,他手指顿了顿,一时心中巨震。

  他想到那个影卫为什么会穿黑衣了!

  容胤怔呆在那里,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一圈。

  那件黑色的衣服,是一种禁制。

  说明他临幸过他。

  并且,很快就厌弃了。

  帝王御用,多为绫罗绸缎,玄色带润泽光芒。这种丝棉玄,颜色黯淡无亮,专门拿来遮盖御用后废弃的东西。积攒到一定数量就统一焚毁。

  这个东西,若是用在人身上,就成了一种禁制。皇帝若是厌弃了某个妃子,只要拿黑布遮盖宫匾,这个宫室就成冷宫,从此不能有人进出。御前影卫的荣誉终身不可剥夺,没法把他像女人一样关在后宫里,因为临幸过,又不能再放出宫外,只好用这种方式表示帝王的占有和隔绝。

  他不能退宫,也不能婚娶,只能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怪不得上次秋巡他不能随侍,会有人替他惋惜。

  无关前程,也不是争取什么利益,只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他唯一的良人。

  所以他那么小心的,又温柔的惦记他,保护他,教他。

  容胤心如乱麻,低头胡乱摆弄着箱子里面的玄色丝棉。

  他对此毫无印象。

  这件事qíng,应该发生在他穿越前。那时候皇帝刚大婚,和皇后还没圆房,居然就gān出了这种事!而且gān完还不管,毁了人家一生!

  御用禁制,是非常严格的隔绝令。他穿上黑衣,就不会再有人接近他。他要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沐浴更衣,除了当差的时候,不会再有人和他来往。那个娃娃脸的影卫,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个人也只敢在溶dòng里,短暂的jiāo谈几句。

  上次给他裹伤,恐怕是这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有人触碰他。所以他才那么慌张,一放手就跑了。

  容胤再没心思翻书,东西一推转身就走。

  他魂不守舍,心里一直惦记这个事,用过晚膳后本来要写个赈灾敕谕下发各司,在御案前呆坐了一个多时辰,涂黑了两张纸,什么都没憋出来,最后悻悻的决定早点睡觉。

  他的寝殿本在后宫,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歇在了前头的暖宁殿。这里与藏书的聚水阁,召见朝臣的兰台宫和吃喝休息的宣明阁同属御书房的五宫,当日他准了御前影卫入书房随侍,实际就是连日常起居都允许跟随,因此晚上休息时,就有影卫在寝殿外间当值。等容胤换好衣服准备上chuáng,众位服侍的女官全都退下的时候,他才发现今日当值的居然是那位黑衣影卫,登时一阵心虚气短。

  他坐在chuáng边,冷眼看那位影卫低垂着眼帘为自己温上茶水和点心。这人晚上在殿里当值已经不止一回,唯有今天存在感无比的qiáng烈,叫他各种意义上的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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