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喝了两口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子,只觉得心里也是一片暖洋洋的,回头想和琉璃说两句话,却见她站在半开的窗前,神qíng颇有些郁然,心里不由一软,放下水杯,走过去从后面把她揽在了怀里,低声道,“今日那位大长公主跟你说什么了?可是把你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琉璃知道他是在打岔,只能淡淡的道,“也没说什么。”
裴行俭叹了口气,“我知道今日让你担心了,其实我酒量好得很,哪里轻易能喝醉?大不了日后我装也不装了,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琉璃默然半晌,才低声道,“我怎会生你的气?只是一想到你的酒量是怎样练出来的,我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世道如此,和族亲总不能撕破了脸,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就从不曾想过教训他们一次,也许这跟你说的有些事有关,你也说过日后会告诉我,可这日后到底又是哪日之后?”
裴行俭沉默不语,琉璃看着窗外空dàngdàng的院子,突然觉得心里也空dàngdàng的,正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却听他低声道,“我母亲曾跟我说过,当年我父亲联系高祖皇帝和旧部、谋诛王世充,说是准备重新尊当时被废的炀帝之子杨侗为帝,但实际上、实际上他想的……”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一种少有的艰涩,似乎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但琉璃已经霍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父亲裴仁基想的是自立为王!在那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代,裴仁基有裴氏家族数代经营留下的深厚根基与敌国财富,有裴行俨这种万人莫敌的猛将儿子,李渊、王世充能做的事qíng,他为什么不能做?
乱世之中,谁又比谁高尚一些?不过是成王败寇四个字而已。
只是在裴行俭看来,大概这是为人臣子者不该有的野心吧,结果却断送了洛阳裴无数族人的xing命,至于大唐对父兄的追封,皇帝发还的财产,也因此成了他身上沉重的包袱。难怪以他的心智手段,会对族人一忍再忍,难怪他会对那笔财产那样反感,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心里本来就有太多的罪恶感,因为他是裴仁基的儿子,因为他得到了不该有的东西……
琉璃转身紧紧的搂住了他,“我明白了。”
裴行俭轻轻的呼出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十几年前他年轻气盛,听见中眷裴族人对母亲不恭,一定要以牙还牙,母亲却流着泪告诉了他这件事qíng,好像自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再真正轻松过——原来他不是功臣遗孤,只不过是乱臣之后,原来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血脉门庭,只有根本不该得的财产,以及天生就必须背负的罪孽!
直到师母转述了琉璃关于他不欠那两家什么的话,他才突然发现,事qíng原来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想,只是,她居然也像当年的自己,一定要以直报怨,因此他也只有像当年母亲,把这件他以为会永远埋在心底的事qíng,告诉她……而她,果然是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在听到这件事qíng之后的反应竟然是抱紧自己!
心底有不可抑制的柔qíng涌动,裴行俭低头吻了吻琉璃的额头,“那些事qíng忘记也罢,你不用为这些cao心,我也再不会糟践自己。”他的小妻子,怎么能为这些算不清的陈年旧账劳心费神?他只想让她过得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不能真正放下心里的那点负担吧?因此才会选择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都忘记。她是做不到的,却也无法说服他同样如此。她总不能跟他说,想当皇帝有神马错?忠不忠的都是浮云……
想了半晌,她还是抬头笑了笑,“以前的事qíng,我不提了。可是,以后他们如何待你我,我便会如何还回去,你不能再拦着我!”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琉璃见他还想说什么,念头一转,忙道,“你再过两日就要回衙门了,不如明日你陪我归宁?”
裴行俭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明日就是成亲后第六日,的确也到了归宁的日子,说起来,除了库狄延忠,他还不曾见过琉璃家其他人。虽然一个想把她送到教坊去的家,有和没有也没有什么区别,但礼数须得守着,就如他今日须到曾经住过的两位族中长辈家拜见。
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响起了小檀的笑声,“醒酒汤怎么用了这么久?”阿霓似乎叹了口气,“这不还要做做汤饼么?”
琉璃微笑着松开了手,走到外屋的食案边,见阿霓和小檀已走了进来,便挽起袖子动手安置碗筷,却见厨娘用一个白瓷碗装了颜色微红的醒酒汤,一个青瓷碗则盛了雪白细汤饼。
裴行俭坐了下来,笑道,“这颜色配得倒也慡目。”
琉璃把筷子递到了他手上,“你还不赶紧吃?”
裴行俭笑吟吟的接过竹著,手却突然一颤,笑容微凝,过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垂下眼睛,默然吃了起来。
琉璃心中大奇,往案上扫了一眼,并没有见到任何古怪的东西,正在纳闷,再一低头,突然看见了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那个镯子,念头一转,顿时有几分明白过来,转身快步走到里屋,取下镯子扔到了衣箱底下的一个匣子里,却忍不住呆了半响,心里有些不解的疑惑,有些上当的恼怒,还有一种酸酸痛痛的qíng绪在往外滋长。
好容易压住那些杂念,琉璃慢慢走回次间,却愕然发现,裴行俭早已离开。
第107章归宁之日前事如梦
早起时还有的些许阳光,此刻已被乌云遮了个严实,不时从车帘间刮进的风中竟似有些许凉意。琉璃坐在车里,神色沉静,右手却无意识的转着左腕上的一只缠枝纹鎏金银镯。小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琉璃的脸色,才开口道,“大娘,待会儿若是无事,婢子想去看看七娘。”
琉璃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抬起头来,“七娘么?我竟是忘了,原该找两样礼出来让你带过去才是,她过几个月也要嫁了。”脸上不由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小檀忙笑道,“那就等娘子找了礼出来婢子再去,也省得跑两趟了。”心头却颇有些纳闷,大娘自打昨天午后开始,说话便似乎容易走神,难道是因为昨日那会儿阿郎跟娘子说了些什么?或是去裴氏两家拜亲时不顺?待会儿回去后,若是阿霓也从武府回来了,定要好好问问她,昨日是她跟着大娘的!
车子微微一震,小檀往外看了一眼,忙出去打起了帘子。琉璃从车上下来时,裴行俭也下马到了门口,自然而然的伸手接了她一把,只觉得她的手比平日似乎要凉上几分,看了看yīn霾的天色,忍不住道,“你要不要加件衣裳?”
琉璃微笑着摇了摇头,“都快五月了,凉也有限,哪里就那般娇贵了?”
裴行俭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你身子弱,莫逞能。”
琉璃淡淡的一笑,“我身子便不曾弱过。”这五年来,她除了刚来时的那场大病,之后连感冒都很少得,想来身为野糙,自然会有一副顽qiáng的体质。
裴行俭还想说点什么,普伯已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大娘和九郎来得真早!”
琉璃笑着点了点头,“普伯。”
刚刚走到院子,阿叶听到动静,也不用人吩咐,便走到门口殷勤的打起了帘子。上房里,库狄延忠忙坐了下来,又整了整衣襟。一旁的曹氏心里冷哼了一声,眼睛往门口一扫,就见琉璃与一个挺拔清俊的男子并肩走了进来,心里又是一刺:这天煞孤星还真如那些人说的一般,生的竟是一副好模样!
琉璃和裴行俭走到屋中,按规矩跪倒行了大礼,库狄延忠满脸都是笑,“好,好,快些起来!”待两人坐下,又一叠声让人赶紧把新制的酪浆端上来。
库狄延忠原本不善言辞,曹氏看着琉璃被绯色泥银衫子称得唇红齿白的脸,心里膈应,更是一言不发,场面顿时就冷清了下来,倒是裴行俭喝了一口酪浆,清清淡淡的笑道,“听闻丈人极爱虞学士的字,不知丈人喜欢的是行书还是楷书?”
库狄延忠平日的确爱写几笔,对此时最受推崇的虞世南自然不会陌生,笑道,“自然是楷书,学士的楷书秀润劲朗,当真是千金难易……”
两人一来一往的说起了书法,屋里的气氛慢慢热络起来,库狄延忠说得高兴,转身把家中珍藏了多年的几幅前人墨书也找了出来,品鉴了一番才罢。琉璃心里有事,见库狄延忠返身去收字画,便笑道,“阿爷若是无事,女儿想带守约到院子里转转。”
库狄延忠心qíng正佳,挥手便说了个“好”字。
库狄家的院子长宽都不过数丈,琉璃带着裴行俭随意转了一圈,回头轻声问,“你想不想看看我原先住过的屋子?”裴行俭立刻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琉璃微微一笑,一直走到了西厢最边角那间小屋子的门口,屋子并没上锁,挑帘推门而入,一股灰尘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屋中光线昏暗,琉璃站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陈设,她用过的旧榻等物还在,只是又塞进了好些杂物,本来就狭小yīn暗的房间更显得脏乱了几分。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在这里度过的日夜不由再一次浮现在心头。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间屋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琉璃作为家中的嫡长女,她的闺房竟是这样一间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的屋子!看见琉璃站在屋子中间,那身影竟比平日多了好几分落寞,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的心qíng慢慢平静了下来,回头对裴行俭笑了笑,指着那张旧得已经辩不出本来颜色的榻道,“守约,记得我跟你说过,五年前我曾得过一场大病,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记得的最早的事,便是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榻上,口中渴得要命,却没力气爬起来,我等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看我。后来终于有人进来给了我一碗药,那药极苦,可我实在渴得受不了,一口气便全喝了,结果喝得太急,又全吐了出来。”
“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只能比划着要喝水,好几个人进来看着我,却自顾自的说来说去,没人理我,又过了半日,才终于有人拿了一碗冷水进来,我用尽力气才能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了那碗水,我这辈子,再也不曾喝过那般甘甜的水。”
“我记得最早有时也会有人进来,似乎是特意来看我,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经常吓得哭,我一哭他们便走了,后来再没有人进来和我说话,只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粥,可我居然慢慢的也能下地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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