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3部完结+番外】(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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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行俭点了点头,“恩师请想,两年多前那场大案,牵连了多少金枝玉叶、文臣武将?宗室之中威望素著的吴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贵为宰相的宇文侍中,何其无辜,只因与长孙太尉素来不睦,不是被杀,便是被贬。当日我曾去过刑场,那些鲜血人头,我一个外人看着都心惊,何况圣上?这几年来,圣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决,连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圣上纵然xing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后,也难以自安。”

  苏定方点头不语,半晌叹道,“我明白了,便如战场两军对决,圣上久居守势,如今突动后军,看着似乎与前军无关,其意却正在扭转局势、中盘决胜。说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约,我怎么听你师母说,如今拥立武昭仪之人,大半名声似乎都不甚佳?”

  裴行俭苦笑一声,并没有接话,却转了个话题,“高丽之事已然如此,弟子如今更担心的,是您的此次出征西突厥。”

  苏定方微微一挑眉头,沉吟片刻,摇头道,“你这么一说,圣上的此番安排,看来的确有些防范程将军的意思,只是西域战事何等事大,圣上再是疑惧太尉,也不至于以战事为儿戏!何况圣上今日召见我,说的也不过是尽快休整,再赴战场,又说他此次重用老将,颇招物议,他却相信我必不至于令他后悔。望我效仿卫公,立下不世功勋!”说到这里不由一呆,圣上说得固然诚恳,可对自己说却不甚合适——此次的主将是程知节,他何尝不是年过花甲的老将?圣上却似乎根本就没想起此事……

  裴行俭看着苏定方的脸色,轻声道,“老师想必也看出了不妥。都云兵贵神速,如今西突厥叛乱已有数月,朝廷大军迟迟不发,圣上只说是军费吃紧。以西疆战线之长,物产粮糙后勤原本便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任何差错,前军再是战无不胜,也无济于事。何况程将军与长孙太尉的jiāoqíng人所皆知,此等qíng形下,圣上难道能让程将军携胜归来,以壮太尉声势?战场凶险,得胜艰难,取败却何其容易?近来弟子每念及此,心内着实不安。如今离发兵尚有时日,不知您是否想过,告病以避?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战是胜亦险,败亦险,恩师何必以身犯之?”

  苏定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厉声道,“守约,你怎能动此种念头?”

  裴行俭不由一怔。苏定方又冷冷的问道,“我且问你,若你为先锋,此战是往胜里打,还是往败里打。”

  裴行俭并不犹疑,“自然是往胜里打,总不能因为怕违了上意,便拿将士的xing命来博自己的前程。”

  苏定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点头道,“总算我没有白教你这十年!须知兵危战凶,天下无常胜之理。难道因为难以取胜,人人便畏缩不前了?”

  裴行俭忍不住道,“争战自然没有常胜之理,但若明知凶险,进退两难,又何必……”

  苏定方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守约,你年纪还轻,又从未去过沙场,因此才会给我出这样的主意,你这般作为,放在朝堂上,原是不错的,既知凶险,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然而武人之于战场却不同,战火燃处,便是使命所在,不战而逃,是何等的耻rǔ!当年卫公固辞宰相之职,不yù卷入朝廷是非,然而吐谷浑叛乱一起,却亲自求见房相,恳请挂帅出征,不顾年高多病,不计荣rǔ得失,这才是武人的本色!”

  “这几年,为师也常想,一个武人怎样才算是死得其所?最坏者,莫过于两年前你我相送了一场的那位薛驸马,大好男儿,却坐于yīn事,死于刑场,临死狂呼愿战死沙场而不可得,何等可悲!最令人称羡者,则是卫公,出将入相,威震海内,而安然辞世,生荣死哀,何等光耀!但在为师看来,武人的最好归宿,却不是家中病榻之上,而是千军万马之中,忠于国事,死于战场,这才算是不负这一身所学。本来我以为此生已然注定会老病腐朽而死,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不去战场杀敌,难道还要先算计一番成败是非?等着老死家中?那我这一生,又与糙木何异?”

  屋里最粗的蜡烛“啪”的一声爆响,仿佛在应和着苏定方的话,烛光映在他那张此刻已没有半点笑容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利剑刻成,散发着被岁月磨砺得愈发坚毅的勃勃英气。

  裴行俭不由哑然无语,低下了头,“老师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若老师不弃,弟子愿向圣上陈qíng,愿为副手,哪怕是为大军押运粮糙,也算是尽我微薄之力,不负恩师教我多年。”

  苏定方不由笑了起来,“你不过是替为师担忧而已,何错之有?守约,你与我不同,我是一介武夫,除了行军打仗,一无所长,你却文韬武略皆jīng熟于胸,何必要学为师?难道身处朝堂,便不能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何况你新婚燕尔,连子嗣都未留下一个半个,你若贸然从军,又要置孝道于何地?置琉璃于何地?”

  裴行俭默然良久,才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不瞒老师,近来弟子常有些茫然无措,朝堂之争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弟子不愿以未来飘渺之事令圣上为难,令家人为难,却也不愿为了眼前的安宁荣华,便当做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见。更何况卷入此等争端,从来都非弟子所愿,无论是立是破,是同是异,或许都会后患无穷。然而以今日的局势,弟子之身份,实在难以独善其身。届时弟子该何去何从,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苏定方摇了摇头,“因此你才希望能避开?莫说圣上十有八九不会答应,便是答应了,届时你又真能避得开?朝堂之事,非我所长,我也谈不上指点。只是当年卫公曾跟我说过,人生在世,难免有所抉择,世事变幻,谁又真能料事如神?当此之际,与其去想未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不如问自己,是否出于本心,若能内省不疚,则无论后事如何,都可无忧无惧。因此于我而言,无论此战胜负,我都会不避不退,尽职尽责。至于你该如何抉择,却要问你自己!”

  “内省不疚,则无忧无惧”,裴行俭缓缓的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默然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笑了起来,“弟子真的错了,多谢恩师!”

  第140章恼羞成怒紧锣密鼓

  “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飞扬的笔锋,淋漓的墨意,长条白麻纸上这两行糙书几乎可以破纸飞去。

  琉璃看了看站在案后一脸平静的裴行俭,又侧头把这两句话读了两遍,多少有些诧异:裴行俭的今糙有东晋风骨,颇有逸气而偏于古雅,但这两行字的笔力竟是从未见过的张扬酣畅,忍不住问,“字比你平日的都好,可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更古怪的是,深更半夜,留宿客院,他怎么突然想起要跑到外屋来写大字?

  裴行俭退后一步,端详着这幅字,淡淡的一笑,“这是薛驸马临刑前的遗言,怨恨不给他机会战死沙场,却因房遗爱的事qíng连坐而死。”

  琉璃越发纳闷,“那你为何想起要写它?”

  裴行俭放下笔,绕过案几,伸手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适才我跟恩师说起前事,有些感慨罢了,薛驸马一代名将,骁勇绝伦,却是因为牵入这等yīn事而死不瞑目,还有当年我家的那场横祸……琉璃,这些日子我愈发觉得,自己实在不喜这些倾轧之事,与其这般身处朝堂进退维谷,还不如跟着恩师去西疆沙场真刀真枪……”

  他想去西域战场?琉璃的手指一颤,裴行俭立时收口,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孔,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我只是说说而已,恩师说得对,圣上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况且我也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长安……”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裴行俭轻轻抚摸着琉璃的长发,低声道,“是我不好,贸贸然这么一说,倒是吓到你了。不过,若我不是从军,而是外放为官,离开长安,你觉得如何?”

  琉璃笑了起来,“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今天义父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义父跟我说了什么,而是义父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是我自己想岔了,总想着如何才能不走错一步,如何才能避开来日之祸,却不明白世事无常,与其去想日后的福祸对错,不如只去做自己应做之事,但求一个问心无愧。只是现在,我又些怕了,琉璃,我怎么样都不打紧,可我怕会让你担惊受怕,我怕会让你吃苦。”

  琉璃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能有多苦?是没吃没喝还是入狱流放?我难不成是经不得半点磕碰的?还是你觉得,我只能与你同富贵而不能共患难?”

  裴行俭哑然失笑,揽着琉璃的手臂紧了一紧,“是我说错了。”

  琉璃板起了脸,“光一句说错了就想混过去么?”

  裴行俭叹道,“那要怎样才好?”

  琉璃认真的看着他,“你曾说过有事都不瞒我,可是,你的这些烦恼,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你能跟义父说,为何就不能跟我提上一句半句?”

  裴行俭默然片刻,神色有些黯然,“琉璃,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的事qíng烦恼。我曾答应过,要让你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因为我的事,已经给你太多烦扰,我不想让你再为这些不安。”

  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当猪养么?琉璃很想叹气,只是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好歹还是忍住了,只能暗地里自我安慰:他不肯说就不肯说吧,自己不也有好多事qíng在瞒着他?算起来比他瞒着自己的只多不少,也不能算太亏不是?

  裴行俭的眉头却立时一挑,“你在想什么?神qíng这般古怪?”

  琉璃一惊,忙断然摇头,“我也不告诉你!以后我有什么事再不与你说!”

  裴行俭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真的恼了?是我说错了话,我都已是认了错,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好不好?”

  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郁然的脸色,琉璃笑着向他眨了眨了眼睛,“你知道便好!下次若是再犯……”手指微微用力,在裴行俭腰上平素怕痒处挠了挠。

  裴行俭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声,想拉开琉璃的手,琉璃哪里肯依?笑闹中,裴行俭突然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室走去,“小东西,这次是你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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