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奴猛的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琉璃,琉璃神色平静的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有法子转回良籍,只是毕竟是河东公府买了你去,你要扳转此事,想来要付出不少代价,不如我来出面,你便当我是用你买了个好名声。你若有靠得住的落足之处,待管家回来之时,便可自行离府,给你做的衣服头面,用得着的也可以一并带走,你出去之后,与这府里再无gān系,走时也不必再来上房。”难得遇到这般有个xing的美女,若能这样好聚好散,其实也是桩不错的买卖。
雪奴怔了半晌,突然俯身端端正正的磕了个头,“娘子大恩,雪奴不敢空言一个谢字。雪奴今日所为,并非不知好歹,实有心愿未了,不能安享温饱,才起了恳请娘子放良的心思,绝非有意欺娘子心善。至于千金之债,娘子可以当做没听见,雪奴却绝不敢当做没说过。雪奴恳请娘子保重贵体,雪奴若得不死,日后必结糙衔环以报大恩。雪奴这便告退!”
眼见雪奴又磕了个头便gān脆利索的起身退出房门,一贯袅娜的身姿竟有了几分清劲的风骨,琉璃轻轻的摇了摇头,心里好不遗憾:曾经有一个绝佳的仕女画模特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却没有珍惜……却听身后的阿霓低声嘟囔,“娘子,你真让她便这般走了?”
琉璃笑道,“留着她作甚?难不成真让她在府里一辈子修剪花木?”她受得了,那些可怜的花木大概也受不了……
阿琴拿着一张身契从内室走了出来,闻言笑道,“娘子好手段,如此一来,不但旁人无话可说,雪奴也会愈发真心感恩。以她的容貌手段,十年千金,只怕也不算什么。日后她若惹出事来,外人再怪不到我们头上,而娘子若是有事吩咐她,她则多半会死心塌地的去做。”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她还真没想过要谋得那huáng金千两,更没想过要用这种手段收服人心,说起来其实不过是虚荣心发作,不想做了好事还被人当成傻妞而已。只是听雪奴临走前的那番话,她似乎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这位有心机有追求的美人儿,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倒还真有些好奇。
……
辰正一刻,随着悠扬的雅乐之声奏响,太极殿里参加常朝的数百名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齐刷刷的避席肃立、抱手长揖,大殿南面正中那张足有半丈多宽的龙chuáng上,高宗神色漠然的站了起来,转身向东缓步而行。待那身赭huáng色的龙袍消失在东亭门外,遍布太极殿内外的一对对仪仗也随即有条不紊的逐一退下。
辰正二刻,雅乐停奏,在殿中回dàng的袅袅余音中,以尚书省官员打头,文武百官按照品秩顺序静静的离开,一盏多茶的功夫之后,宽广的大殿里便只剩下了几百张空dàngdàng的席子。
秋日的太阳已然从太极殿东庑的飞檐上探出头来,斜照在殿外两廊的碧色琉璃瓦上,两廊之下早已布置好了数百张坐席,从殿上退下的官员在各自的位子上默然落座。过得片刻,清脆环佩之声由远而近,穿着锦半臂与青色长裙宫女列成长长的两队、捧着jīng致的食盒翩然而至,将一个个鎏金银盖碗送到了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
虽然是数百人同时用膳,但除了碗箸偶然相击的声音,长长的两廊下却是一片肃静,每个人都正襟危坐,仪态与在殿内上朝并无二致,偶然有人低声jiāo谈了几句,也在来回巡视的两位监察御史走过来前,谨慎的低下了头。
裴炎穿着青色圆领袍,目光锐利的扫视着廊下的诸位官员。身为当值的监察御史,他不但要在早朝前便赶到大殿,监察百官入朝前的衣着仪态,带领他们入殿、唱籍,还要督查他们在廊下进膳时是否安静肃穆,才算是完成了今日朝会的监察之责。看到这些品秩远高于他的官员,随着自己脚步声而仪态摆得愈发端庄,裴炎的腰杆不由挺得更直,胸口也有些发热,直到眼角扫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才微微一冷。
在五品文官的班次中间,裴行俭端坐在案几前,身姿倒是挺拔端正,目光却心不在焉的投向了廊外,面前案几上的银碗里,一整碗热汤面几乎没有动过。阳光斜斜的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嘴角的那丝笑意映照得分外显眼。
裴炎的眉头顿时微微皱了起来:裴行俭当这里是酒楼么?廊下食领的是圣上的恩赐,守的是朝堂的礼仪,他这副漫不经心的名士派头平日倒也无妨,可用在此处,是不是有些太过不敬了?
似乎感受到了裴炎的目光,裴行俭回过神来,向裴炎从容的笑了笑,低头开始用膳。裴炎收回目光,继续往向前走去,端秀的面孔却显得愈发冷肃起来。
待到清越的钟鸣之声悠然响起,廊下用食的百官放下银箸,站了起来,缓步走下台阶,说笑之声这才纷纷响起,有人在四处寻找同路回衙的本司同僚,有人则约着好友下衙后去新昌坊喝上一杯桂花酿。
裴炎看着众人的背影,掸了掸衣角,正想转身离去,却听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裴明府,请留步。”他不由一怔,抬眼去看,却见一身紫袍的褚遂良正快步走向人群中的裴行俭,众人自然纷纷让路,裴行俭也笑着回身微微一揖。
两人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褚遂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拍了拍裴行俭的肩头,笑道,“好!午后你去政事堂寻我便是!”
看着裴行俭微笑的侧脸,裴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
第144章宰相会食祸乱之始
从太极殿往东出左延明门,便是门下省的官署所在,白墙黑瓦的建筑虽不如太极殿雄壮华美,却也自有一番端严气象。
日头刚刚开始西移,正是退食归家的申正时分,穿着各色襕袍的官员陆续从朱漆大门内走了出来,或是沉默独行,或结伴说笑,原本沉寂空旷的宫城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气。
裴行俭手中拿着紫檀木的匣子,缓步走上青石台阶,一路向官署正中的政事堂而去。刚刚跨进政事堂的门槛,就见堂上裴炎抱着一叠文书,站在御史中丞的袁公瑜的身边,两人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自己都是一怔。
裴行俭向他们拱手笑了笑,倒是袁公瑜笑吟吟的先开了口,“裴明府倒是政事堂的稀客,怎么今日也有公务来此回禀?”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非为公务,乃是前来归还褚相的字帖。”
袁公瑜挑了挑眉头,“褚相竟是又得了好帖?”
裴行俭看了人来人往的大堂一眼,笑而不语,此时沉迷书法之人太多,谁家得了张芝的真迹也不会到处宣扬,省得引来无数前来观赏借阅的痴迷者。
袁公瑜倒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笑道,“可惜你和我都是来晚了一步,适才我方得知,今日竟是安排了宰相会食,如今几位相公都已进了会食堂,没有半个时辰只怕不会出来,只是这些文书却是褚相点名今日要看的,我正想让子隆留下等候,裴明府不如与我一道去外面走走?”
裴行俭微微一怔,褚遂良早间还说让自己午后过来还帖,怎么都没提宰相会食的事qíng?看着袁公瑜那张热诚的笑脸,只能笑道,“既然如此,我去寻个吏者,让他转jiāo便是……”话音未落,一位官吏打扮的人快步迎了上来,“这位可是裴明府?”
裴行俭眉头一皱,点了点头,吏者笑道,“裴明府想是为早间之事来寻褚相?褚相有命,您来了之后直接去东堂内室,他随后便到。”
袁公瑜顿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宰相会食原是大事,会食期间,百官无论何事都不得前去打扰,而诸位宰相在会食结束前也不能随意退席。因此自己身为御史中丞,被褚相召来政事堂议事,只因路上遇到政事堂的吏官多说了几句耽误了时辰,也不得不这样gān等在大堂里。可褚相怎么会因为裴行俭的一张字帖便这样破例?裴行俭何时竟已被他们器重到了如此程度?
袁公瑜只觉得脸皮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出奇的沉重,无论如何用力都有些挂不上去了,忙低头咳了两声才缓过来一些,转头去看裴行俭,却见他的脸上突然变得一丝表qíng也没有,看着那位吏者的目光更是平静得近乎冷漠。
吏者脸上的笑容显然也有些挂不住了,欠身行了一礼,“裴明府,这边请!”
裴行俭依然淡淡的看着吏者,那吏者低头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袁公瑜只觉得这qíng形似乎有点古怪,刚想说话,却见裴行俭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似乎有些嘲讽不屑,又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开口时声音竟是出奇的温和,“有劳了!”回头又向袁公瑜和裴炎拱了拱手,这才转身不急不缓的跟在吏者的身后向东堂走去。
袁公瑜看着裴行俭的背影,怔了半晌,正想回身jiāo代裴炎两句,却见西堂的门帘一挑,身形圆滚滚的长孙无忌与体态清瘦的褚遂良竟是联袂而出,目不斜视的快步向东堂走去。
袁公瑜突然很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直到东堂的门帘落下,遮住了那两个紫色的背影,才回过神来:自己的确没有看错,是长孙太尉和褚相一道去了东堂见那位裴行俭!他呆了片刻,眼光一扫,只见政事堂外堂里来来往往的诸位吏房、兵房的诸位堂后官,人人脸上也都是一副痴呆的表qíng,心中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回头向裴炎笑道,“你这位族兄果然好生了得!能让圣上与太尉都如此另眼相看,只怕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位。”
裴炎的目光也正落在东边依然微微飘dàng的门帘之上,听到这话,淡淡的一笑,“子隆不敢与裴明府相比。”
袁公瑜看着裴炎那张冷淡的面孔,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微笑着摇了摇头,“子隆过谦了,你的人品学问有目共睹,要说也不过是运道差些,就如上回,明明是旁人的事qíng,偏偏正主儿置身事外,却是你受那无妄之灾,我听人打趣你时,都有些替你不平。”
裴炎垂下了眼帘,“都是自家兄弟,谈不上无妄之灾。”
袁公瑜笑着连连点头,“子隆果然是子隆,这番气度便是常人难及。”他原是打算让裴炎在这里等着,自己出去转上一圈,此时却也不想走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裴炎说着话,纵然对方惜字如金,也是兴致不减。
过了足足一刻多钟的时间,东堂里响起了靴子走动和说话的声音,就听长孙无忌叹道,“早就听闻守约慧眼如炬,胸怀天下,今日才得领教,真是相知恨晚,日后有暇,还要请守约来寒舍盘桓一二才是。”
禇遂良也道,“我早便跟太尉说过,守约奇才也,如何?守约今日所言足以振聋发聩,只是天下人……唉,日后细说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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