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古,咱们往西走,走宣阳坊东门那条道回府。”
阿霓忙谢了,琉璃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会儿回了府,让阿古带你到中眷裴几个叔父家中报个信,就说后日午初,请叔父婶娘们到家庙前议事,记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长公主的出价也说一遍,省的她们到时抱怨我。待办完此事,明晨你也带上几色礼物,和阿琴一道去几位舅父那边告个别。”
小檀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多谢娘子体谅!”又忙道,“娘子莫听那大长公主胡言,他们唐人不知,咱们难道也不知,西州不过是平日热一些、风大些,却极是繁华的,又不似长安这边规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说长安这边看不到的瓜果,那边便是拿来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说过,那边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么。”她的小舅父便常年来往西州与长安之间,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虽然店面都在长安,却也常贩些丝绸过去。西州于长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蛮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来,却几乎是故乡热土。
小檀忙点头应和,又说起了西州那边的珠宝香料如何物美价廉,琉璃连连点头,阿霓此时却颇有些心神不宁,半句也没听进去,车子又行了一段,缓缓停在了宣阳坊的坊门之外,她忙站了起来,“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车帘,看着阿霓脚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门,没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门内,才微笑着扬声道,“咱们回去!”
……
苏府的上房里,苏定方长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唯一的爱徒,“纵然如此,西州长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边qíng势复杂,安西都护鞠智湛身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无比,你虽然官居不过六品,到了那边却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处处谨慎才是!”
于夫人的眼睛早已红了,低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师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这次就算形势差些,他又不是主帅,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琉璃,她xing子刚qiáng,身子骨却是弱的,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竟要跟着你去吃这样的苦!”
裴行俭脸色微变,垂眸不语,苏定方皱眉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大娘也没那般弱不禁风,西州更不是什么虎láng之地。”
于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们要建功立业,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那种风沙之地,琉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门chuī也chuī跑了,还不如虎láng之地……”
苏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于夫人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依我说,守约既然是被诬陷的,说不得过两三年便回来了,琉璃不如留在长安,若是怕那些人烦扰,便住到咱们家来,看谁敢来扰她!”
苏定方冷冷道,“若是两三年回不来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于夫人不由一窒,随即便道,“你也说了那边qíng势复杂,便是守约两三年回不来,也等立稳脚跟了再来接她,岂不更妥当?”
苏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到底还是皱眉道,“这是守约和大娘两人之事,你我争来吵去作甚?”
于夫人忙转头去看裴行俭,只见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顿时又后悔起来,忙道,“唉,我也是瞎cao心,我记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边过来的,或许她去了反而无事。时辰不早,你也熬了两天一夜了,回去赶紧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跟我说,我横竖是个闲人,帮你们收拾打点大约还做得。”
裴行俭微微欠身,“多谢师母。”
苏定方便问,“家庙和陆侍郎那边你都去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弟子前日便去过家庙,适才来这边前,也去陆侍郎府上给他们叩了首,明日再与琉璃一道去拜别库狄丈人。”他还让阿成给李淳风送去了一坛清酒,想来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过来了,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咱们师徒便能在西疆相见。”
裴行俭站了起来,撩衣跪倒,行了一个顿首之礼,“恩师保重。师母保重。”
于夫人揉着眼睛没说话,苏定方叹了口气,“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俭缓缓站起,转身走出门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听见身后苏定方的低声劝慰声,“好好的你哭什么?”于夫人带着哽咽的叹息声,“我心疼守约,更心疼琉璃,守约是个什么苦处都放在心里的,琉璃又是那样的身子骨,跟我学管账都能瘦成那样,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裴行俭只觉得脚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尽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门口。门房的奴仆忙上前牵住了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许多,却还是照例回禀道,“今日午前河东公府请娘子过去了一趟,没多久娘子便回来了,适才应国公府的杨老夫人又亲自上了门。”
杨老夫人?昨日应当是袁公瑜去她那边告了状,她才连夜入宫的,今日过来,是兴师问罪的么?裴行俭心里顿时一凛,忙加快脚步往里走,刚刚走到上房的院门口,就见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两眼通红,一面抹眼泪,一面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低声咒骂。
第148章诛心之语断腕之殇
一眼看见裴行俭,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几下擦gān了眼泪,勉qiáng扯了个笑容,“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杨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说话,我,我怕闲杂人等来冲撞了。”看见裴行俭眉头更紧,忙道,“杨老夫人来时脸色还好,并没有气恼的模样。”
裴行俭心头一松,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舍不得长安的家人?”
小檀赶紧摇头,“小檀并无家人。”说着眼圈又是一红,“婢子无能,今日跟着娘子去了河东公府,大长公主指桑骂槐,百般刁难,竟是要拿一万贯硬买了那些产业去,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娘子竟是白白受了场气,后来婢子又去了族中的几户人家,各个也是变了嘴脸,说的话婢子不敢转述。”明明是大长公主无耻,这些人竟然都怪到娘子头上,最好的也是一番冷言冷语,差的更是就差破口大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琉璃去河东公府果然是受气了,裴行俭胸口一闷,默然片刻才淡淡的道,“你去收拾一下,这模样给客人看见只怕不大好。”
小檀忙低头应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裴行俭也迈步走了进去,踱到了院落一角的大树下,空dàngdàng的院子里比昨夜似乎还安静几分,上房里的话语声从蓝白绞缬门帘里隐隐传了出来,裴行俭听了几句,不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待离开,就听杨老夫人道,“这事便罢了,原是举手之劳,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裴守约此去西州,你自己如何打算?”
琉璃道,“谢老夫人关怀,琉璃已经安排好了,后日处置完族中事务,琉璃便会随夫君离开长安。”
她的声音坦dàngdàng的,似乎还带着笑意,裴行俭突然想起于夫人的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酸胀,一时不由呆住了。
杨老夫人声音微沉,“你竟要跟他一道去西州?”
琉璃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自然如此。”
杨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倒轻巧!我问你,你可知西州是何等地界?我却是亲眼见过从西州回来的武将。那边赤地千里,终年酷热,动辄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因此人人都只能像鼠蚁般掘地而居,几个月不得沐浴也是常事。我见的那武将,不过去了三年,竟像是老了十岁,你这般娇花弱柳般的人物,若去个三五年,回来只怕就无人再认得你!更莫说什么烽火频起,民风蛮悍,一有叛乱便是首当其冲,真是身陷那种乱局,任你什么身份才貌都是玉石俱焚!”
屋里一片沉默,似乎琉璃也被惊住了,杨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沉重,“你一直便是个心实的孩子,看你今日这般安排,便知你是一心一意为裴守约着想。只是你可知晓,此次裴守约去西州,全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他自己求着要去那边建功立业的?哼,建功立业,想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名声前程!你想想看,他说此话之时,可曾有一丝一毫为你想过?”
“且莫说我朝官员贬黜于蛮荒之地时,有多少官眷便是死在当地,棺木都运不回来,你便是命大有福的,能熬到他功成名就,只怕也熬成了一个地道的盘荼鬼!他可曾想过你的种种苦处?怜惜过你的xing命身子?他只想着如何成就功业,又把你置于何地?”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树下,这些话一句一句便如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口,自从他在政事堂踏出那一步之后,就一直不敢去细想。而琉璃越是处之泰然,他心里便是越是难过不安。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早便明白,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朝廷恩师,却对不起她!她说想去西疆,也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想去。她这般不图名利,不计祸福,全心全意信着自己,可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难道便是这样把她亲手推入凶险艰苦之境?
屋里的琉璃久久没有做声,那种静默就如巨石般黑沉沉的压了下来。还是杨老夫人放缓了声音道,“大娘,你对我们武家原是有恩有义的,这份qíng义昭仪也一直都记在心里,今日便特意与我说了,你若留下,宫里或应国公府任你住,她也知晓你xing子不爱拘束,待宫中局势稳了,她自会找个由头封你个夫人,说来如今这由头便不错!到了那时,长安城里还有谁敢再轻贱于你?你哪里去不得,又何必去那种地方吃苦?”
裴行俭耳边突然响起了李淳风的话,“你的这位夫人……服紫只怕犹早于你”,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凉的笑意:原来,如此!
琉璃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听上去变得有些低沉,“老夫人和昭仪的好意,琉璃感激不尽,只是他终究是我的夫君,琉璃不能弃他而不顾。”
杨老夫人冷冷的道,“分明是他弃你而不顾在先!再者说了,我朝官员被远黜,妻子便和离的,又不是一家两家,难不成你还没受够临海大长公主与那些裴氏族人的气?还想长长久久的受下去?以你如今的品貌,日后的身份,潘安宋玉也嫁得,你怕什么?昭仪难道还会看着你形单影只不成?便是你此刻实在放不下,也该先留在长安,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只怕不用半年便想明白了,那时去封书信定了此事又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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