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不由一呆,车里是谁在弹琵琶,难不成……是娘子?如此弹奏于路途,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他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自家阿郎有些惊讶的看着前面的车子,脸上慢慢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从云威驿一直往西,地平路阔,每隔五里,路边便是一个足有四五尺高的方形土柱子,车队穿过一处小镇,又路过两处这样堠子,眼前远远的便出现了一座大城,方头两翼,远看便如平野上一只巨大的鹰隼,形制奇异雄伟,正是大唐西北第一雄城凉州。
安十郎打马上前,对裴行俭笑道,“我等还须到凉州府衙jiāo验‘过所’,听闻凉州的司仓参军近日极不好说话,只怕会耽搁得久一些。守约不如先到西门附近的酒肆相候?”他虽非官家人,却也知道贬黜之官通常不愿与沿路的官府相jiāo,以免横生事端,被人抓了把柄。
裴行俭沉吟片刻,抬头笑道,“无妨,我与你同去便是,昨日听米大郎说起那位苏参军,或许是我的相识。”
第4章人心险恶(下)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自打三十多年前大凉王李轨重建这座河西都会后,凉州城便愈发繁华起来。饶是这等霜冷风寒之时,日上三竿后城门下依然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安家商队跟着东城门前排起的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眼见离城门还有几十步,有人打马迎了上来。
安十郎忙催马赶上几步,在马上弯腰行礼,“六叔,怎地今日劳烦您来迎?”
这位安六叔大概四十出头年纪,一把卷卷的浓密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同样浓密的眉毛此刻则紧紧的锁在一起,“你们来得倒比往年还早几日,只是如今qíng势着实不大好,前头来往西去的几拨人还不曾有人拿到过公验,这两日都已陆续就地发卖货物了。”
安十郎不由吃了一惊,他早知如今负责公验的那位凉州司仓参军有些贪苛,昨日听米大郎和邸店的老秦说起此人近日又变本加厉,但以安家的人脉,办妥这样的事qíng最多打点些金银而已,怎么连六叔都是这样一副神qíng?他忙道,“六叔,你也知晓,咱们商队与他们不同,一则要去西州收购奴婢香料药材,开chūn再回长安,二则咱们这些货里还有都护府贵人们订的,若不能按时送到,日后安家如何在西州立足?”
安六叔叹了口气,“这些我自然知晓,听说是如今突厥叛乱,朝廷已下令正月出征,严控铁器铜器良马等物过关,那苏参军也不知怎么地,拿着这由头反复严查,连丝帛都不让带了,还将两个多带了几把佩刀的康国人送入了大牢,竟是送礼也不收,咱们萨宝因此特地去拜见过长史,长史只道这苏参军是甚么将军之子,他亦无法。”
裴行俭此时已带马走上前来,闻言先是向安六叔抱了抱手,“见过六叔,敢问那位苏参军的名讳可是上南下瑜?”
安六叔有些意外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又看向安十郎,安十郎忙笑道,“这位是安西都护府的裴长史,正是从长安去西州赴任。”
安六叔眼睛一亮,随即便笑得眯成了一条fèng,还礼不迭,“不敢当,不敢当!长史太过客气。”说着便眼含欣赏的看了安十郎一眼,这侄子当真青出于蓝,竟与一位长史兄弟相jiāo!想了想又道,“那位苏参军似乎是这个名讳。”
裴行俭苦笑着看了十郎一眼,点头不语。
安十郎多少有些尴尬,这位裴守约与大娘之间的qíng形,他自然猜得出一二,虽说夫妻赌气不是大事,但自己身为娘家人自然只有帮着妹子的道理,大娘如今不认这位妹夫,自己可以与他同行,却不能先松了口,忙转了话题,“守约,你与此人可熟?”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见过一两面,此人的确是兵部一位中郎将的幼子,xing子……有些执拗,未必肯给我这面子。”
安家叔侄刚刚升起的希望顿时被浇灭了一半,安十郎想了想道,“总归还是试一试再说,既然禁运丝帛,六叔,侄儿这次带的四车丝帛就烦劳六叔先收了,按凉州市价发卖,叔父抽两成,小侄回凉州时再行理账。府衙那边,也要劳烦六叔带小侄过去。”说着看向了裴行俭,“守约你……”
裴行俭笑道,“我自是随表兄去府衙,此事似有些古怪,我先要设法到打听一二才好。”
说话间,安家商队已进了城门,先是往西走了一里多地,在一家商肆前卸了四车丝帛下来,连护卫的弯刀也先jiāo给伙计保管,双方又在清单上按了手印。
阿成便忍不住对裴行俭悄声道,“我原听说这些胡商是父子兄弟也明算账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咱们唐人自然不会明面上算账,最多也不过是私下里算计而已。”说完忍不住看着不远处那辆车子,深深的叹了口气——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阿成不由一呆,直到那边jiāo割妥当,车马重新前行时,才叹道,“阿郎这样一说,倒也在理。”
这凉州城与别处不同,当年的大凉王宫、如今的姑臧府衙,是设在城的顶南头。车队走了足足有三四里地才到。裴行俭勒马四处打量了一番,向安氏叔侄拱了拱手,带着阿成转头离开。
安六叔带着车队从西边的一处侧门进去,走过长长的夹道,才来到一处极宽阔的院落之前,院前早已有另外一队牵了七八匹骆驼商队等在那里,安六叔忙上前打听,才知今日已被驳回一拨,这一队的几位胡商正在里头公验。
正说着话,就见院里出来了一队兵丁,上来便从骆驼拽下货囊翻检,器皿破裂之声、呵斥声、恳求声顿时乱纷纷的响成了一片。
琉璃下车时,已是两盏茶功夫之后,前头那队胡商的货物都已乱七八糟的散在地上,一些药材被放了到一边,带头的商人竟是被直接带走,安六叔被剩下的几个胡商围在当中,好容易才脱身出来。琉璃已在安十郎那边得知他的身份,忙上前见礼,安六叔心头略觉奇怪,一时却也不及细想。
一位门吏皱眉走了出来,“安家十郎可在?上面唤你们去公验!”
安十郎忙转身笑道,“正是在下,烦劳您了。”不动声色的将一枚萨珊银币塞到了门吏手中,门吏脸色顿时舒展了些许,低声道,“进去回话时当心些,切莫顶撞。”
安十郎笑着道了谢,领着一行人进了院门,商队里的几位胡商拿了各自的过所到堂上回话,余者都等在庭院里。此事这一路上业已办了若gān回,琉璃只觉得气氛颇有些不对,忙问那几个胡婢到底出了何事,那几人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兵丁不少人眼睛便在琉璃脸上身上溜来转去,琉璃心里颇不耐烦,只是知道公验时多半要查验男女人口,没有戴帷帽的道理,只能装作不见。
此次查验过所的时间竟是出奇的长,足足过了一刻来钟,堂屋的毡帘才挑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脸色yīn沉的走了出来,出门便沉声道,“过所上注明的家眷奴仆均已在此?”
安六叔夹杂在胡商差吏中跟着此人走了出来,忙上前一步赔笑道:“启禀苏参军,除了看马的车夫,余者都在。我们安家商队已走了几十年,最是规矩不过的。”
苏参军冷笑一声,“规矩?若是规矩就不该此时出关!谁知你们运送的东西,会不会落在突厥人手中?”
安六叔听着话头不好,只能笑道,“参军说笑了,便是借小的这胆子,小的们也不敢。”
苏参军哼了一声,对身边的差吏道,“去清点人口货物,给我查仔细些!”说着目光冷冷的扫视了一圈,突然看见琉璃,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略一思量便手指一指,“那位胡女是谁人的家眷?”
安十郎心里一突,忙道,“启禀参军,那是舍妹。”
苏参军脸上玩味之色顿时更浓,挑眉笑道,“你妹子?我怎么看着不大像,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婢!”
第5章yù加之罪判若两人
逃婢?鸦雀无声的院子里,苏参军的话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琉璃耳中。她不由有些愕然,随即便觉得滑稽无比,差点笑了出来。
安十郎脸色一变,“参军有所不知,舍妹不仅是良家子,且是……官家女眷。”
苏参军讶然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官家女眷?是屈支国的官家女眷还是突厥可汗的官家女眷?不然如何会混迹于尔等兴生胡的商队之中?”
看来这位竟是存心找碴了!安十郎心头冒火,qiáng自按捺着qíng绪赔笑道,“启禀参军,舍妹是大唐的官家女眷,小的姨父官居承务郎,舍妹与我等同行,不过是取个沿途有人照应。”
安六叔也忙道,“参军明鉴,安家并非小户,在大唐已有三代,此等大事绝不敢欺瞒参军。”
苏参军不由有些意外,转头仔细看琉璃一眼,只见她身上的石青色胡服样式寻常,细看质地却十分jīng良,腰上那条镶玉石朱砂色腰带似乎不是凡品,更兼脸上不但没有惧色,反而似笑非笑……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适才见她美貌秀雅,正是刺史最喜爱的胡婢格调,只想拿下了再做打算,一入大牢,谅她也不敢不依,没想到却是个有来历的!不过,这承务郎只是从八品下的散官,大概不过是朝廷优待胡人头领的恩赏,这等人家的女儿也不算什么,自己堂堂参军,总不能在这些商贾面前失了颜面!想到此处,他手指一点,“叫她上来回话。”
两个兵丁巴不得一声,走过去便要拉扯琉璃,阿燕和小檀忙上前挡住,阿燕一掌拍开兵丁之手,便怒道,“大庭广众之下,便敢对衣冠女眷动手,此处当真没有律法了么?”
两个兵丁一呆,回头便看苏参军,苏参军眉头顿时立了起来,“小小贱婢,也敢出言不逊,rǔ骂朝廷,把她拿下!”
琉璃再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句:“住手!”拨开小檀和阿燕,抬头看着苏参军冷冷的道,“参军此言何意?小女子在长安时,也曾在太极宫、国公府、将军府小住,竟从不知质问一个参军便是rǔ骂朝廷!参军要拿我的婢女,也请另找个由头。”
苏参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的牙尖嘴利的!可惜你口气也太大了些,未免便chuī得破了!宫里、将军府、国公府岂是你这等人随意出入的!你当是在你的蛮荒小国么?”
琉璃淡淡的道,“琉璃不知什么蛮荒小国,只知自己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承蒙右屯卫将军苏公不弃,认为我为螟蛉之女,因能画上几笔,又得应国公府杨老夫人赏识,携我入宫在咸池殿为武昭仪效力了两年。参军若是不信,我的车上倒还颇有些宫中之物,都是昭仪赏赐,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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