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裴行俭挺直的背影,麴崇裕的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风飘飘本来在人群中与相熟之人说笑,此时也走了过来,轻声道,“世子,裴长史竟是要自行担下此事么?”
麴崇裕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此人xing子虽然平庸,事到临头竟是颇有骨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风飘飘轻轻的皱起了眉头,“那咱们……”
麴崇裕目光闪动,突然轻声一笑,“说来原是我等考虑不周,按裴长史的品级,应有庶仆十二人,西州自然没有这许多人力,却也该从府中杂役里给裴长史挑几个做庶仆了不是?”
风飘飘脸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都护府杂役虽然收入不多,却也是为官家当差,因此能当杂役者,多与西州几个大家族沾亲带故,一旦当上了裴行俭的庶仆,吃穿用度都由裴长史说了算,若是被他收服了去,岂不是让他平白多了助力?她只当世子会以西州人力紧张为由,不给裴行俭配上庶仆,如今……
麴崇裕笑得十分优雅,“原先我是不曾留意过府里的杂役,前不久一番询问之下,倒是找到了好几个人才,正该好好给裴守约效力才是。”
“还有,那位宫女记得说是四处在寻找家人的,如今可有了消息?”
……
西州的主街上,安十郎跟在裴行俭的身后,有心想说服裴行俭打消那个念头:麴世子都递过台阶来了,为何不就势走下去?如今这般处置,自己既是吃了大亏,又驳了世子的好意……只是看着裴行俭肃然的脸色,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定要让琉璃来劝说他一番——想来也只有琉璃,才能说服他。
西州原本不大,两人步履匆匆,曲水坊自是转眼便到,健仆们陆续把十几个皮袋都堆放在了前院里,裴行俭神色漠然的看了片刻,又让人给了赏钱,带着安十郎便进了后院。
一进院门,安十郎正想开口,却见裴行俭的神色突然放松了下来,转头对自己微微一笑,“十郎放心,其实这些纸张的用处,我和大娘早已有了主意,只是此事未成之前,不好教人知晓,倒是让十郎忧心了一路,全是守约的不是。”
安十郎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裴行俭笑道,“你跟我来!”
从后院的小角门出去,便是围着宽敞天井的六间后罩房,原本是安家存货之处,有夹道直通外面的大街,只是此刻夹道之门紧锁,天井里却是一片古怪的忙碌景象,十几个工匠分做四处,在临时搭好的案台上或敲敲打打,或jīng雕细刻,而琉璃也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胡服,头上包着深色头巾,在一处案台前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一张大号麻纸。
裴行俭笑道,“琉璃,你看谁来了?”
琉璃抬起头来,看见安十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安十郎却是一怔——不过二十多天不见,她明显消瘦了许多,眼下有两道显眼的青痕,脸颊上还有斜斜的一道墨迹,随着笑容生动的舒展开来。
正在忙碌的众人也都抬起头来,好些人脸上的墨痕更多,看见裴行俭便叫了起来,“阿郎,字纸印出来啦!”
琉璃快步走到裴行俭和安十郎面前,扬了扬手中的字纸,眼睛闪闪发亮,“这回总算成啦!再过十几日,十二块雕版定能全部做好!”
众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有几个便道,“我手头这块后日能出来。”“我这块明日晚间便能出来。”
裴行俭接过字纸看了一眼,笑着点头,“果然成了,比上回的又要好上许多!”安十郎也好奇的凑过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张历谱,用细线分出两列共三十个细长的格子,每列上用大字记着一日的gān支,略小些的字则是当日吉凶宜忌,十分清晰明了,字迹大小一致,笔画更是工整漂亮得出奇。格子外框上还有一圈简单的卷糙花纹,整张字纸看上去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规整悦目。
他越看越觉得有些异样,“这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能写得这般齐整好看?”
琉璃的笑容越发璀璨,指了指放在案台上的一块黑色木板,“是它写出来的!”
安十郎忙走到案台前,却见这块木板比纸张略小,板上浅浅的凸起处是一个个整齐的阳文反体字,有两人便笑嘻嘻的走了过来,拿出小刷子在板上细细的涂了层墨,仔细的贴上一张白纸,又拿起另一个gān净的大刷子在白纸上刷了两遍,揭开后翻转过来,赫然便是与他手中这张一模一样的历谱。
安十郎不由目瞪口呆。
琉璃得意的对裴行俭眨了眨眼睛。字自然是裴行俭写的,他得先在打好格子的夹缬店专用薄纸上写好字,将纸贴到木板上,刻工沿纸反面透出的字形轮廓刻好线,雕工再一点点剔除掉刻线外的木板,这才能做出印刷用的雕版来。
安十郎上下看了好几遍,注意到这张历谱打头一排分明有“乙卯年历谱”的字样,突然醒过神来,叫道,“你们,可是打算拿这些huáng麻纸做明年的历谱来卖?可这历谱……”
裴行俭笑道,“十郎放心,守约在长安时曾跟着太史令学过两年天文数算之学,这种简单的历谱绝不会算错,如今头四个月的雕版这两日便能做好,日后还会更快一些,大约半个月后,便可以做出明年的历谱来。”
安十郎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qíng,看看裴行俭,又看看手里的字纸,再看看那块雕版,仿佛有银币从眼前哗哗流过,半晌才叹了口气,“守约,你是怎么想得出来的!”若是半个月后便可以印出明年的历谱来,莫说西州各县,便是运到敦煌去也不比当地的历谱晚出,而那些手抄的历谱,论样式论纸张论墨书,怎么能跟他们印的这种相提并论?
裴行俭笑着看向琉璃,“我自然是想不出来,全是大娘的主意。”
安十郎瞪着琉璃,张了张嘴却有些说不出话来,琉璃扬眉笑道,“我曾在夹缬店做过画师的。前些日子突然想到,做夹缬的木板既能刻出那般繁复的花样,大约也能用来雕字,没想到试了几次,居然便成了!说来还要多谢安家的这些长辈,如今不但二舅的夹缬店里四个雕工全在这里,他们还帮我找了七八个原先做过家具和陶器刻工的客户,不然哪能有这般快。”
安十郎只有点头的份,默默算了片刻才道,“我这便找几个可靠的人的过来,今日既然第一块雕版已出,便可以开始印纸制谱,先按两千六百份翻制,贩卖之事全包在我的身上,待历谱销完,所得钱帛我们对半而分!”
裴行俭一怔,笑着摇头,“不用如此,这些不值什么?难不成我们做这些还是为了与民争利?”
安十郎神色肃然,“守约此言差矣,我们昭武人做买卖最讲公道,我不过是派些人手,用几处店面而已,这历谱是守约你算出来的,雕版是大娘想出来的,我安十郎岂能占你们的便宜?”
裴行俭正待推辞,琉璃已笑道,“可纸张全是十郎出的!历谱也全要你去售卖;表兄,你莫不成是因为守约的身份,才这般谦让?不如这样,销完之后你分我们三成便是,你若连这也不肯,我便只好找族叔们来做此事了。”
安十郎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也罢,大娘,你和守约便三分占一,你们这番心意,十郎铭记在心!”
三分之一么,那么除去这些天的雇工与用料,还会有两百多缗的收入,而且也能让西州和敦煌这些地方的人,都能用上有史以来字迹最漂亮的历谱!琉璃不由笑了起来,转念却又想起了另外一事,“还有一事要拜托十郎。”
安十郎忙道,“大娘请讲。”
琉璃笑道,“真到印制历谱之时,这院子只怕太过狭小,还是搬到宽敞些的地方才好,再者,这雕版印历谱全是十郎的主意,日后我和守约再也不会过问!”雕版的事qíng既然已经解决了,她还是闷声发大财的好。
安十郎有些不解的看向琉璃,琉璃笑着一摊手,雪白的手掌上也是墨迹斑斑。他还未开口,裴行俭已笑道,“十郎先看看这些雕版,我和大娘待会儿再过来。”说着携了琉璃的手便走回了内院。
琉璃奇道,“你做什么?我还未跟表兄说清楚!”
裴行俭笑道,“待会儿再说也不迟!”把她拉到屋里,从壶里倒了点水出来打湿了手帕,一只手捉住了琉璃两只手,另一只手便用帕子细细的擦gān净了她脸上的墨迹。
琉璃看着手帕上那黑乎乎的一片才反应过来,想到刚才自己得意洋洋的献宝之时,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不由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
裴行俭语气无奈,“我倒是想早些说,只是实在没机会cha进嘴。”见琉璃脸都有些涨红了,才笑道,“你放心,十郎看见那雕版,便再看不见你脸上的墨……我么,我倒觉得,你适才那样子,比平日更好看一些。”
琉璃看了看依然满是烟墨的手,无力的白了他一眼,好看?是像花瓜一般好看么?突然想起一事,“忘记告诉十郎了!我这两天都在试墨,发现松烟墨最是好用,别的墨便要差许多!”
裴行俭忙拉住她,叹了口气,“你洗净手再去也不迟,如今十郎来了,你该做的也都做好了,要好好歇着才是,也不看看自己熬得眼睛下面都青了!”
琉璃倒了半盆水洗净了手,低声嘟囔道,“谁知道会那般麻烦?”她原以为有夹缬店现成的材料和人手,自己以前又刻过阳文的印章,做个雕版还不是再容易不过?谁知从制版时的刀法刻法,到选择用墨,再到转印纸张都有好些麻烦,幸好这些工匠多数颇有经验,裴行俭也常有妙思,大家边试边改,慢慢找到诀窍,足足十天的时间才做成功了这第一块雕版。
裴行俭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琉璃,难道咱们真要与十郎分利?”
琉璃用新制的白叠布手巾擦gān了手,“自然要收,不然你心里过得去了,十郎心里如何过得去?”看见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走到他身边,抬头认真的看着他,“我喜欢做这些事qíng,守约,日后我想和表兄、舅父他们合着做事。”
裴行俭惊讶的看着琉璃,琉璃也直视着他,心里多少有些没底,裴行俭的xing子虽然宽和,骨子里却多少有些清高,对钱帛又看得极淡,十有八九不会认为做生意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刚才他不还说他不会“与民争利”么?可是,既然来了西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也没有那么多牵制顾虑,她怎么能甘心继续无所事事?实在不成,他还有三件事qíng没答应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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