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仿若不闻,转头便又跟裴行俭说起话来,一面说一面上了台阶,却见那位觉玄大师也从殿内转了出来,合十行礼,依然是一脸和善的微笑,“长史与世子今日竟是联袂而来,善哉善哉。”
午后时分的西佛殿不比平日的熙熙攘攘,香客却也不少,琉璃上香之时,耳边是一片虔诚的赞叹祈祷,只是面对眼前不远处那座汗水流得越发欢畅的大佛,她只觉得手指痒得厉害,恨不得探出去摸一摸那佛像是不是冰凉,好容易才咬牙忍住了,又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的出了佛殿。
她的样子倒也无人留心,麴崇裕正对觉玄笑着道,“长史说大师的茶极好,崇裕今日也想叨扰一杯,不知会不会太过打扰?”
觉玄雪白的眉毛舒展开来,合十微笑,“求之不得。”
依然是东厢房的雅间,烹茶的年轻僧人也依然手势优雅,动作熟练,连备下的茶盏都与上回一模一样,只是气氛多少有些不同,麴崇裕似乎对佛经极熟,与觉玄引经据典的说起了因果福报之事,自有一种水泼不进的优雅。琉璃固然不会开口,连裴行俭都只是笑微微的听着,半晌才回身向阿成点了点头。阿成转身悄然走到觉玄身边常跟着的年轻僧人旁边,低声了两句,那位僧人有些意外,也低声回了一句,见阿成点头,才笑着跟他一道走出门外。
麴崇裕百忙之中也给身后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那随从脚步轻快的跟了门,回头便对觉玄笑道,“法师所言甚是,只是我倒记得玄奘法师当日曾说过,若不催邪,何以显正……”玄谈妙语中,适才的那点动静,就像小小的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的那点涟漪迅速的消失不见,连水花都不曾激起一朵。
大约过了两盏多茶的功夫,出门的三个人又悄然走了回来,阿成依旧拿着他的照袋,满脸微笑,眼睛都比平日亮一些。那位年轻僧人低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倒是麴崇裕的那位长随神色如常,向麴崇裕微微摇头,站在了他的身后。
麴崇裕暗自松了口气,却见裴行俭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开口道,“觉玄法师,裴某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都云佛法慈悲,法师当也知晓,如今西州便有一场莫测之事。”
麴崇裕不由讶然的看向裴行俭,只见他一脸从容,含笑问道,“不知大佛寺可愿慈悲为怀,为西州子民做下这场善事?”
觉玄已然怔住了,倒是他的身边的年轻僧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的脸上的皱纹突然一僵,微张着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还是麴崇裕眉头一挑,先笑了起来,“守约此言何意?”
裴行俭叹了口气,“世子想也知晓,那十二万石的粮糙大限,下官不才,今夏的租税加上西州行商手里所筹,倒也凑齐了此数,只是都护府账上无钱,仓中无帛,总不能空口白牙开仓令行商jiāo粮。下官想来想去,也唯有指望佛寺出力,来解救西州百姓这一回。”
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这一个月来,自己布下无数人手,防的便是裴行俭这一招,可这一个月来,裴行俭与他身边之人都在忙着军粮之事,与苏南瑾倒是见了两次,却根本不曾靠近过大佛寺,今日自己才突然收到他再次上香的消息,还以为他准备了怎样的犀利说辞、巧妙手段,没想到,裴行俭却是这般简单直接的说了出来……
麴崇裕定了定神,摇头而笑,“此言差矣,佛门固然是以慈悲为怀,然则这钱粮之事,乃是我等朝廷命官分内之责,焉能推诿于方外之人?守约为民筹划,一片苦心,崇裕也是佩服得紧,只是今日之事,的确太过唐突。”他笑着看向觉玄法师,“法师放心,此等官府事务,我麴家必然一力承担,不会教西州子民不安,亦不会打扰到佛门清净。”
觉玄低头念了声佛,声音明显有些沙哑,“多谢世子。”
麴崇裕扬眉一笑,端起茶盏惬意的喝了一口,正想再说两句,却听觉玄声音平缓的说了下去,“只是军粮之事,事关西州四万百姓,想来我佛今夏显圣,便是为了拯救西州子民度过此劫,我等又焉能不遵佛旨?此次各方信徒所捐的功德,如今已有四万多缗,本寺将悉数捐做军粮之资!还望长史成全!”
麴崇裕的一口茶顿时悉数喷了出来。
第50章如坠云雾胸有成竹
走出大佛寺的院门,麴崇裕努力端着的一张笑脸彻底的垮了下来,转头看了自己的随从一眼,语气不由带了几分严厉,“适才究竟出了何事?”
随从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并无异样,是裴长史的亲随向佛寺讨了些冰,说是长史夫人想用来冰些梅浆。”
麴崇裕眉头微皱,西州井水深凉,西州人夏日要吃冰浆冰酒,不过吊入井中一两个时辰便可,但长安富贵人家夏日饮浆的确多喜用冰,以这位库狄氏的xing子,想沾佛寺的光毫不稀奇,但若不是他们出去的这一趟出了问题,难不成这觉玄法师还真是收到了佛旨,而裴行俭早在两个多月前就算到了这一天?
不!绝无此理!
麴崇裕脸色更寒,“你把前后的经过仔仔细细说上一遍,一个字一件小事也不许漏!”
随从唬了一跳,想了半日才道,“裴长史的亲随去找那位僧人时,我因站得近,依稀听到那位亲随是说,听闻大佛寺有冰窖,自家夫人想做冰梅浆,不知能否让他去冰窖里拿些。僧人便答,拿些冰自是不打紧,只是佛寺冰窖历来用以保存供物,外人不好进去。那位亲随点头,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小的跟出去时,便说也想看看冰窖,大僧只说寺有寺规。那位亲随后来拿了把壶出来,说装个半壶便好,大僧提壶自去后院冰窖取冰了,没多久便拿了回来。那位亲随又问了些佛像显圣之事,说是若不是前次来给这佛像上香,也不会知晓大佛寺竟有冰窖,怪道是西州佛门之首,佛祖格外垂青,如此夸赞了大佛寺几句,都是日常话,再没说旁的。”
麴崇裕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便是这些了?”
随从想了想才道,“快到门口时,长史亲随还让大僧帮忙拿了壶,说是这壶原是寻常,但装了佛寺的冰便是与众不同,他只怕出汗滑手,万一砸了,佛祖岂不见怪?还是装入照袋大家才把稳。那大僧还当真差点滑手摔了壶,亏得长史亲随手快用照袋接住了,小的也跟着笑了一回便回了屋。”
不过是寻常玩笑,麴崇裕失望的摇了摇头,思前想后的走了一路,直到已然进了都护府正堂的门,依然是不明所以。
麴智湛抬头看见麴崇裕的脸色,慢慢站了起来,“大佛寺出了何事?”
麴崇裕垂眸回道,“裴守约向觉玄法师直言相求,望佛寺出手解粮糙之难题,觉玄法师竟是一口答应,还道佛祖此次显灵想来便是为了此事,因此要把这一个月所收功德悉数捐出。儿子劝说了几句,觉玄法师竟是铁了心要捐,裴守约已让府兵们去清点钱帛了。”
麴智湛脸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怎会如此,觉玄大师此前一个字未透!可是裴长史暗中使了手脚?”
麴崇裕的声音更是低了下来,“儿子无能,查不到端倪。父亲以为,如今该如何应对?”
麴智湛摇了摇头,又坐了回去,“还能如何?此事虽是出人意表,然则与你我,到底也无妨碍?只是……”他略停了片刻,声音变得肃然起来,“玉郎,我知你心高气傲,对裴长史颇不服气,只是事已至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为父要劝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树下一世qiáng敌!今秋大军到后,事务必然繁多,为麴氏计,为西州计,你还是放下心思身段,多与裴长史携手共事,若能摒弃前嫌固然最佳,至不济也要相安无事才好!”
麴崇裕默然半晌才道,“莫非技不如人,便只能束手待毙?”
麴智湛眉头一皱,随即才慢慢松开,淡淡的道,“人生在世,岂有永世一帆风顺之理?也不过输得起和输不起之别罢了。为父蹉跎半生,论雄才大略远不及你祖父,论风采人望,亦远不及你伯父,唯一会的,也不过是如何去输,我原以为你在长安这十几年,大约也该学会一个输字,却没想到一个裴守约,便让你这般失了分寸!”
麴崇裕抬起头来,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麴智湛已挥手道,“你不必多说,为父口才原本不佳,认真辩起来,只怕不是你的对手,你只须下去多想一想,想清楚之前,莫再轻举妄动便是!”
麴崇裕只得低头应了个是,麴智湛见他神色落寞,不由放软了口气,“这半个月你也辛苦了,这几日横竖无事,不如去山北的别院歇个几日。”
麴崇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两日只怕便会有大事,今日去大佛寺前儿子才听说……”一言未了,便听外面传来了通传之声,“都护,苏参军求见!”
麴崇裕不由愕然失笑,低声道,“便是这位苏公子之事,崇裕待会儿再回报。”说完转身出门,对正大步走来的苏南瑾抱手一笑,“子玉,里面请。”
这半个月来,麴崇裕与苏南瑾厮混了好几日,他原是长袖善舞之人,兼之出手豪慡、人品风流,到了七八日上,苏南瑾便也不提要回军营,在麴崇裕为他收拾出来的一间小院住下,日日美酒佳肴,夜夜美婢娇娥,只觉得比在伊州更惬意十分,此时看见麴崇裕迎了出来,苏南瑾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原来玉郎也在,倒是巧了!”
麴崇裕把苏南瑾引了进去,一面便问,“子玉今日可是有事?”
苏南瑾点了点头,“确是有事相询与都护。”进门便向麴智湛行了一礼,“见过都护。”
麴智湛笑眯眯的道,“苏公子请坐,这几日小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敬请见谅。”
苏南瑾自然满口感谢,说了几句闲话,便话锋一转,“麴都护,适才裴长史遣人知会子玉,道是军粮已然备齐,明日便可入仓,让我过去督查,并接手西州粮仓,不知此事可是都护的意思?”
麴智湛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随即便又是满脸笑容,“裴长史负责西州钱粮,他既然说已然备齐,定然便是备齐了,想来一事不劳二主,烦劳公子这一趟,为的是省却日后再入一次军仓的繁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苏南瑾眉头一挑,“都护竟是并不知晓此事?”
麴智湛只是呵呵的笑,“让公子见笑了。长史谨慎勤勉,做事历来妥当,我便也躲了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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