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痛恨处,他恶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个不留神,嗓子却被一大块胡饼堵得死死的,气都喘不上来了。
苏海政并没有多看被胡饼噎得直伸脖子的儿子一眼,而是默然回头看着来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为沙州刺史跟随阿史那社尔将军从这里挥军而下,大开杀戒;七年前,他也是怀揣着一纸伊州都督的任命从这条路进入西疆。早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茫然和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马后的烟尘!而如今,他却要以花甲之年,背着临敌怯战的罪名,两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长安,还不知要被多少人耻笑!
他错了!他原不该那么心急,明知道裴行俭不好相与,便该把计划订得再周密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当初能定下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计策,又何至于一败涂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数月征战,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云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几车金银,也只能拱手送给高贤那厮,还有留在大都护府的那些金银珠宝,也不知那梅主簿会不会妥妥当当的帮他送到长安去……
苏海政的牙关越咬越紧,握在手里的胡饼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小湖的另一面,是一座双层土胚建造的邸店。从门内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穿本白色的衣裙,微黑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往这边看,回头不知说了句什么。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跑了出来,抬头看见这许多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带着一脸标准的殷勤笑容小步快跑迎了过来,“诸位长官,这时节行道好生辛苦,不如到小店里去喝一碗罗阇解解暑气?也耽搁不了什么时辰,过了咱们这一处,长官们便是想喝也无处去要了!”
那又酸又凉的罗阇粥……好几个西疆军卒喉头都忍不住动了动,令狐校尉低头看了一眼苏南瑾苍白的脸色,想到这处邸店十几年的名声,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好,一人一碗,喝完便走!”
众人走到邸店门口,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也笑嘻嘻的迎了出来,殷勤的引着众人往里走。只见这邸店虽小,却收拾得十分gān净,伴着一碗碗罗阇粥上来的,还有几样卖相颇佳的糕点和ròugān,正是下粥的绝佳搭配。令狐校尉也忍不住一样尝了一口,回头笑道,“徐娘子,你家厨子的手艺越发好了。”
徐晓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让伙计们再上,管保诸位尽兴。我这便出去帮诸位看一眼那些好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们偷着骑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门,却见先前立在门口的少女已从马棚里牵出了邸店里最好的那匹马,不由笑着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懋棋,当心些!”
少女满不在乎的扬眉一笑,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便向大海道奔去,轻盈的身子宛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转眼便消失在绿杨碧柳之间。
徐晓娘大声骂了起来,“死丫头,快回来!你怎么又野去了!”
大约是因为这家大沙海邸店的ròugān和苏油饼做得实在可口,伙计们又添得殷勤,原本只准备喝一碗粥的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纵马狂奔,却也不敢再耽误时辰,一口气未停的过了二十里戈壁滩,又上了山路,一路盘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令狐校尉眯着眼睛看了看空dàngdàng的山口,不由松了口气。出了这座山,再走几里便是驿站,只要此处没有伏兵,此后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待得把这行人送到玉门关,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护发下的第一桩任务——偏偏自打接了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实,他才不在乎苏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罢了……
远远的,山口之外的一块岩石突然动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惊,几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细看,才认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骑着深色大马之人,衣服马匹的颜色与他身边的岩石几乎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先前隐身在岩石之后,还是控制马匹和气息的功夫实在惊人。可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不算是一个好兆头!
令狐校尉握缰的左手不由一紧,游目四望,并不见有别的动静,那位骑士似乎也没有隐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
令狐校尉的身后,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骑者,有人惊“咦”了一声,“山口有人?”这行虽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却是军中jīng锐,不少人略一打量来人,立刻都警惕起来,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马速。
眼见众人已慢慢出了山口,离那块岩石不过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动不动的端坐在马上,有人忍不住高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拦路?”
一道雄浑的声音在旷野上远远的传了出去,“我只拦姓苏的,其余人等,尽可自行离去!”
众人忙前后顾盼,身后的山头之上,两旁的乱石之中,显见都没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疯癫了么?”苏海政与苏南瑾听到那句“姓苏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此时不由也松了口气,苏南瑾更是冷笑起来,“找死!”
此时距离已近,看得见此人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身形挺拔,浓眉微须,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异:看他的打扮装备似乎是突厥骑兵,但开口说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话,明明不过是一人一马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他已把这片原野都封锁得严严实实……令狐校尉的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后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来得愈发qiáng烈。
他定了定神,带马迎上几步,大声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钦犯苏氏父子入京侯斩,你还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误了朝廷大事!”
来人并不理会,只是手上一抬,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令狐校尉忙“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大声喝道,“听你说话也是唐人,怎么?竟是要公然违抗圣意么?你若再拦着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qíng面!”
来人依然只是沉声,“留下苏氏父子,某不想滥开杀戒!”
好大的口气!有人忍不住令狐校尉身后低声道,“校尉与他啰嗦什么,我等冲上去杀了他便是!”
令狐校尉没好气的回头瞪了他一样,“你冲么?”押送苏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么好差事,难不成还要为他们搭上一两条人命?
那人顿时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摇头笑了起来。
御史杨悦见令狐带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烦,来人口口声声要留下苏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约是要给他们那个什么可汗报仇,与这种人有何可说的?他提马上前几步,厉声道,“苏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钦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来人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纵然惹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只要他苏氏父子流血五步,将头颅留在西疆!”
“挡我者死!”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之声,令人耳膜为之一震。而“死”字刚落,弓弦便是一响。杨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随即头皮一阵锐疼,在身后的一片惊呼声中,眼前一黑,却是发丝乱纷纷的披了下来,随即便有热乎乎的东西沿着发fèng流下。
来人的声音更为凌厉,“一箭断你发,二箭断你头!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杨悦伸手摸了摸额头,却见掌上黏糊糊的全是鲜血,他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一片,眼见来人已拉开弓弦,将第二根箭对准了自己,只觉得心头狂跳,不由自主拨马便闪了回去。
在他的身后,令狐校尉和三十多名士卒退得更快。百步之外she人幞头,当这种传说中的箭术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他们除了退得远远的还有什么法子?难不成真为了那两个老少软蛋去送死?
原本在人群中的苏氏父子也相顾失色,想往人群后躲,可谁肯让他们躲在自己身后?他们都已废为庶民,身上的本白色袍子在一片戎装中原本便十分显眼,此时众人纷纷闪开,更是一览无遗。
马蹄声响,两支箭矢流星般追上了两人的背影,正中两人的右背,将他们掼下马来。在他们的惨叫声中,众人一面往后撤,一面便回身she箭,只见来人带马不紧不慢的追了上来,总是落在寻常弓箭的she程之外,他手上大约是一把至少有两石的qiáng弓,不时抬手一箭,不是she中了某骑的马尾,便是“当”的一声she在某人钢盔之上。被she中的战马自是一声痛嘶,放蹄狂奔,被she中的人也是魂飞魄散,催马疾逃。待得来人在苏氏父子身边站定时,那三十多人早已远远的逃入了山中。
苏南瑾身子本虚,此时趴在地上,已完全起不来身,苏海政到底戎马多年,左手撑地,慢慢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在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只能咬牙看着来人,“你到底是谁?”
来人冷冷的看着他,放下弓箭,慢慢的拔出了腰间的直柄弯刀,一字字道,“某乃兴昔亡可汗帐下罪人方烈,当初杀了你那六百亲兵便是方某,与可汗并无关系,我只恨当日为何不直入guī兹杀了你这láng心狗肺的老贼!如今已是太迟,也只得将你们父子的狗头,留在我部做唾器夜壶,遗臭万年,永无来世!”
眼见那道寒光缓慢而坚定的bī向自己,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故意慢慢的一点点的割下别人的头颅一样,苏海政好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顷刻间便散得jīng光,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大嘴想喘气想求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透不出一点气息。直到那寒光已落在了颈上,才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惨叫。
这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在群山间久久回dàng,又骤然停歇。
当两刻多钟之后,那三十多人鼓足勇气再回到山口,却见地上只留下了两具无头的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里还带着一股谁都不会陌生的恶臭,引来了这个初夏最早的一批蚊蝇,那嗡嗡的声音回dàng在山间,也回dàng的众人的心头。
如血斜阳正缓缓沉入背后的山岭,而先前倏然出现的那个黑色身影,早已像来时一样毫无痕迹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荒野之上。
两日后的huáng昏,裴行俭也带着一身斜晖走进了屋子,进门便目不转睛的看着琉璃,琉璃心里一跳,忙迎上了两步,“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淡淡的一笑,“大沙海有消息传回,方烈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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