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大长公主原本满脸嘲讽,突然听见这一问,神色不由微变,转头瞪向琉璃。
琉璃默然垂下了眼帘。千金自然和自己一样清楚常乐大长公主的软肋所在——她膝下唯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偏偏几个月前染上了呕逆之症,不知请了多少医师,都是反反复复难以痊愈,如今正急着四处求医问药……阿燕已起身回道:“回大长公主的话,民妇姓狄。少儿呕逆之症并不少见,民妇不才,大约总治过几十上百例。”
千金大长公主轻轻吐了口气,垂眸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再也没有兴致开口。
常乐大长公主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正要追问下去,突然看见千金的脸色,一怔之下脸色蓦然yīn沉下来,只是转眸看了看阿燕,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踌躇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为清冷:“狄女医果然不同凡响,也罢,你这便随库狄夫人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吧,那边还有长安有名的女医,正好一道参详参详。”
她转头看向琉璃,语气越发冷淡:“当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天意人意,自有公论。只是临海毕竟是你家长辈,河东公府于你夫君又有养育大恩,人生在世,终究不能恩将仇报!再说如今她这般病体支离,浑浑噩噩间唯独忧心着自家几个晚辈,我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姊妹到了今日的田地还要被人欺rǔ!”
“库狄夫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你侍疾尽孝,报答恩qíng,只要你谨言慎行,恭顺长辈的心意,以往之事,我等自然也不会再追究!”
琉璃微觉意外,常乐大长公主言下之意是虽然可以放自己一马,她却会替临海撑腰到底,甚至希望自己也帮她完成心愿,可这事……她忙欠身答道:“谨遵大长公主教诲。琉璃此来是请安探病,绝不敢对长辈出言不逊,更不敢信口开河,搬弄是非。”她只会实话实说,至于让她以德报怨,那是这位贵人太看得起她了。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琉璃脸上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去吧!”
琉璃默然行礼退下,走出门外,这才松了口气。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郑宛娘并不多话,转身领着她往西屋而去。
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门帘,琉璃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衣袖下的镯子冰凉,也让她心头宁定了些许。她正要深吸一口气,门帘一挑,一股混合着药味、熏香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琉璃被熏得险些倒退一步,咬了咬牙才迈步走了进去。却见四处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一片昏暗;越往里走,周遭便越发昏暗憋闷,到了里间,屋内已是蜡烛高燃,宛如深夜。
有些昏暗的烛光之中,屋内那张挂着玳瑁帐的木榻上,一个身影正倚枕而坐。暑热未退的七月天里,那人身上竟严严实实地裹着chuáng丝毯,面上还戴着淡huáng色的轻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琉璃的脚步不由一顿。她早已知晓临海大长公主得的是偏瘫,这些年来日益加重,然而眼前那昏暗烛光与厚重丝毯都掩饰不住的枯瘦身形,面纱下隐隐扭曲的面孔,却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她心头一时竟只剩惊愕。
郑宛娘上前两步道:“阿家,库狄夫人来看阿家了。”
临海大长公主抬起眼帘看了琉璃两眼,眼神也是一片麻木混浊。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头肃拜:“侄妇给大长公主请安,恭祝公主金安。”
临海只是微微点头,身子微勾,整个人显得愈发瑟缩。琉璃心头蓦然有了几分明悟,难怪常乐大长公主会坚持为这个并不亲近的妹妹出头——但凡领教过临海当年风姿的人,看到眼前这人影时都会震惊无比吧?
榻前的一位妇人站起身来,向琉璃行了一礼:“多谢阿嫂费心。”正是崔静娘。她虽然满面憔悴,样貌倒是变化不大,唯有一双眸子变得异常宁静,一望之下竟如两泓深潭,整个人的气度也因此迥然不同。琉璃忙走上一步,扶住了她:“不敢当,听闻夫人几个月来服侍大长公主,衣不解带,事必躬亲,琉璃惭愧。”
崔静娘摇了摇头:“阿嫂谬赞了,大长公主这些年卧病在chuáng,全赖宛娘照应起居,这些日子,我不过是略尽心意而已。公主如今身子有些起色,乃是承蒙圣人与皇后的恩典,又有蒋奉御与凌夫人妙手回chūn,我等感恩尚且不及,又岂敢居功?”
榻边的另一个妇人起身笑道:“阿凌不敢当夫人夸赞。”
琉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容易才维持住了镇定的神色:“多谢凌夫人费心!”这两日裴行俭曾提及,蒋奉御的侧室也是出身医家,于推拿针灸上颇有造诣,常给长安贵妇们看诊,此次临海大长公主便是由她调理。崔十三娘此前也说过,正是这位凌夫人让世子夫妇进了府门——可她还真没想到,此凌竟是故人!
阿凌笑眯眯地欠了欠身,没有答话,倒是临海口中“嗬嗬”响了几声,费力地吐出一串含糊的音节。一名婢女忙上前倾听,半晌点了点头,回头对琉璃道:“库狄夫人,大长公主道,夫人能上门探视,公主很是感激。如今公主好些事qíng都记不清了,亲朋好友多有怠慢,请莫见怪,若是以前有得罪之处,也望夫人看在她已是多年抱病、时日所剩无多的份上,莫再计较。”
临海大长公主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却还能说出这么大篇的话?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琉璃暗暗嘀咕,眼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忙笑着欠身:“不敢当,大长公主吉人天相,千万不必出此颓丧之语。”
临海脸上肌ròu,仿佛是扯出了一个笑容,转头看着郑宛娘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似乎带着“礼物、谢谢”的音节。
郑宛娘向琉璃欠身行礼:“阿嫂前几日送来的礼物,阿家说她很是喜欢,多谢阿嫂费心了。”
琉璃忙侧身避开,笑着还礼:“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心里好不纳闷,她送的礼物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不过是几样最寻常的玉石银器,连白叠布都没敢送,图的不过是安全二字。
临海连连点头,又嘟囔了两句,那婢女便对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多谢夫人万里迢迢带了那么些好东西过来,公主也备了一样薄礼,还望夫人莫要见笑。”
琉璃皱了皱眉,正要婉言拒绝,就见阿凌看着自己微微点头,手指还往上指了指。
琉璃吃了一惊,心中念头急转,还是摇头道:“晚辈孝敬长辈,原是天经地义之事,怎好让大长公主破费?万万不敢当!”
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直起了身子,口中嘟囔的声音也变得又重又快。那婢女皱眉道:“大长公主问库狄夫人,不过是她的一点小小心意,夫人这般推辞,莫不是嫌弃她送的东西带着病气不吉利?既然如此,夫人的厚礼大长公主也不敢收,还请夫人原样带回就是。”
琉璃一怔,还未开口,阿凌已向她使了个眼色,起身劝道:“库狄夫人何必如此建外,岂不闻长者赐……”
琉璃心里叹气,只得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是,琉璃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临海大长公主似乎松了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嘴里又含糊了几声。婢女也是满面笑容:“多谢夫人,大长公主道,她身子不好,怠慢夫人了,还望夫人以后有暇时多来看看她。”
这便是要送客了?琉璃低头应诺,一眼瞅见崔静娘面色依然平静,阿凌脸上倒是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由越发困惑——难不成自己想错了?武后其实已不愿计较当年之事,只想厚待临海,好笼络宗室人心?而这位临海大长公主也真是像常乐说的那样病得浑浑噩噩,如今只想给自己的儿孙谋条后路?
眼见那位婢女已转身从榻边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琉璃心里一动,随手挽起袖子,快走两步伸手接过匣子:“多谢大长公主!琉璃每回登门,大长公主总有厚赏,真真是教人受之有愧。”
临海大长公主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僵,目光落在了琉璃的手腕上——那长袖挽起处,露出了一只jīng致的飞鸟衔珠赤金镯子,在烛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临海的眼睛顿时被刺痛了般眯了起来。
琉璃转头看向临海,脸上露出了温煦的笑意:“大长公主可是觉得有些眼熟?说起来这镯子还是您亲手给琉璃戴上的呢!琉璃记得,当日回家后,拙夫看到这只镯子,也是感激不已。琉璃那时便想,大长公主如此厚爱晚辈,日后我们该如何报答您才好?可惜这些年侄儿侄妇都在西疆,竟是无法尽孝。如今圣人开恩,我们终于回了长安,从今往后,我们定然会尽心尽力孝顺公主,也好报答您的这番高qíng厚谊。”
临海大长公主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整张脸也胀得通红。阿凌一眼看见,忙两步抢上,伸手在临海背上推拿,回头便叫道:“快拿杯水来!”琉璃也惊讶地捂住了嘴,手腕上的金镯划出了一道亮丽的光晕,落在胸口的青色衣襟上。临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镯子,喉咙中呼噜之声更响,突然身子一挺,还能动弹的那只手直伸过来,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在空中徒劳地了几下。
琉璃满脸忧虑地看着崔静娘:“大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崔静娘轻轻摇头,郑宛娘皱眉看了看琉璃的手镯,脸上也是一片困惑。
琉璃心中雪亮,郑宛娘多半不知内qíng,崔静娘就算知道也不会多嘴,而如今的临海大长公主大概也不愿再让人知道,当年她就拿这样的镯子当见面礼送给了陆家娘子,转头又把这个一模一样的镯子戴在了自己手上吧?
临海大长公主仿佛也渐渐回过神来,喘着粗气又靠回了倚枕,眼睛直直地盯着琉璃,目光中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怨毒。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么些年竟一直没熔掉这只镯子,今天特意戴在手上,原是觉得有备无患,没想到最后却派上了这个用场——原来在病弱昏聩的面孔下面,这位大长公主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自己做过的事,也从来就不曾因此真的有过一丝后悔或愧疚!
直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琉璃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天谢地!大长公主千万珍重,公主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四章故人面目慈母心肠
不到四寸长的檀香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锦盒,再打开锦盒,一道柔和的莹莹珠光,似乎将整个马车车厢都映亮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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