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眼见要冷场,忙问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如何?看着倒是好多了。”
武夫人语气淡然:“是么?横竖不过如此而已。”
杨岚娘忙欠了欠身:“多谢夫人关怀。前些曰子阿家换了相王府的明先生看诊,的确是好了许多,只是愈发爱静,平日也就去去庵堂,倒是常会惦记起夫人。”
果然是明崇俨在给她看病?却怎会看成这般模样!琉璃看着眼神的武夫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听到杨岚娘的话,想了想答道:“却不知夫人平日在哪处宝刹上香,可容琉璃同去叨扰叨扰?”
武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就是这边的宣化尼寺,比别处清净。”
杨岚娘倒是有几分惊喜:“库狄夫人平日也常去拜佛?”
琉璃点头:“我也是入乡随俗,西疆那边佛风昌盛,犹胜长安,出门十七,必有庙宇,想不拜佛都难。”
武夫人“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兴致。琉璃心里一动,索xing将西州、guī兹的寺庙佛风都娓媚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信佛的,自然听得入神。说到后来,连原本略显羞怯的阿媛都忍不住问了两句。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琉璃正说到西州官家女眷里也常有人舍身出家,一名婢女匆匆而入:“启禀娘子,有位裴府的崔氏夫人登门吊唁。”
崔夫人?哪个崔夫人?琉璃一怔,罗氏已站了起来:“阿罗失陪片刻。”
没过太久,来客便跟着罗氏进了堂屋,素衣粉面,正是崔十三娘。她进门先满脸歉意地向于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节哀,家中阿翁近日身子不大好,外子一直脱不开身,妾身也是今日才能出门,匆匆而来,实在是抱歉。”
原来如此!琉璃心头微微一忪。这几日,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苏氏的一些亲友,也就是麴崇裕夫妇登门吊唁了一回。她虽然早知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识时务的俊杰,却多少有些寒心,原米裴炎夫妇倒是……崔十三琅若有所感,转身对琉璃点了点头,眼神里满足宽慰。
众人重新落座,十三娘与杨岚娘和武夫人显然也打过jiāo道,熟络地寒暄了几句,又低声宽慰着于夫人。武夫人脸上渐渐露出倦色。杨岚娘转头对琉璃道:“阿家如今每月初八和十五都会来这边上香。”
琉璃会意地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十三娘轻声道:“夫人此言差矣,邢国公是何等人物?力平三国,威震四海,能来为国公上一炷香,是十三娘的造化焉能当夫人的谢字?”
于夫人摇了摇头,神qíng有些苦涩:“征战原是武人分内之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娘太过客气了。”
崔十三琅叹了口气:“夫人其实不必太过伤怀。自古以来,但凡特出之士,都是天赋异禀而生,功德圆满而去。所谓名将多舛,美人薄命,原是天命有缺,不能教人十全十美,却qiáng似庸碌之辈安享天年。何况邢国公是以盖世军功威震天下,又以古稀高龄鞠躬尽瘁于边关军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如此善始善终?如今这些人qíng冷暖,与国公的功业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婉,整个屋子却突然静了下来。于夫人嘴唇微微发抖,半响才道:“你说得是!”她抬头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已穿过庭院,落到了极远的地方,脸色虽然依旧憔悴,眉宇间却渐渐舒展了许多。
琉璃心头也是一震,自己这几日看着苏府门前车马日稀,难过之余,竟然满脑子也都是这一时的人qíng世态,还不如十三娘看得远!她不由脱口接上了话头:“正是,这世间的荣rǔ得失,原是不能以一时而论。义父如此功业,待到百世之后,如今chūn风得意的人物说不定早已泯没烟尘,义父的英名却定然可以不朽!”
于夫人的目光转回到琉璃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夫人却突然开口问道:“果然是天命有缺么?难不成美人薄命,真的能qiáng似旁人安享荣华富贵?”
琉璃心头微凛,忙转头去看崔十三娘。十三娘也怔了一下,略一沉吟才低声道:“昙花一现,胜似百花长红。”
武夫人点头不语,怔怔地望着门帘,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十三娘往外看了看,面带歉色地站了起来:“诸位夫人,妾身今日家中还有些事qíng,请恕先行告退。”
武夫人回过神来,也起身告辞。琉璃与罗氏一道将她们送了出去。十三娘瞅了空子,拉着琉璃落后两步,低声道:“真真是抱歉,子隆和我是昨日才听说这边的qíng形。子隆说,圣人心地仁厚,未下诏书,多半事出有因。只是今日家尊虽略有好转,他却还不好离府进宫,阿嫂你要不要……”她的目光往前一瞟,落在了武夫人的背影上。
琉璃看着武夫人那透着几分陌生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武夫人再卷入这些事qíng,还有裴行俭,他大概也不愿意……想到这两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沉默,眉宇间越来越浓郁的yīn霾,琉璃只觉得心qíng愈发觉重。
崔十三娘没再说下去,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内院门前,武夫人突然回过头来:“不知崔夫人府上何处?可否同车而回?”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崔十三娘已含笑欠身了一礼:“那妾身就厚颜叨扰韩国夫人了。”
目送着几辆马车离开院门,琉璃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荣国夫人府在长安城的西北,裴炎的宅子却在城东,哪里能同路?不过十三娘自然不会像自己这么让人扫兴。想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琉璃心里只是一声长叹,难怪人人都喜欢她,她除了好xing子、好相貌,竟还有这样一颗真正的七窍玲珑心。自己和义母若能有她一半的长袖善舞,他和义父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艰难?
她正在出神,耳边却听见一声回禀:“启禀夫人,裴少卿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他已经回府了?琉璃再也顾不得旁的事qíng,转身便走。从院门到书房并不算远,走上台阶时,她的背上却已出了一层薄汗。刚到门前,素帘突然一挑,裴行俭的身影已是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竟是异样的深沉。
琉璃一颗心不由也沉了下去,慢慢走到他的跟前,抬头看着他几日来骤然消瘦的脸孔和满是血丝的双眼,一时几乎不敢开口。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掌,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缓慢又清晰:“琉璃,我想上表辞去官职,和阿兄一道去凉州将恩师的棺木送归故里。
琉璃一怔,辞去官职?这倒是无所谓,可扶棺回乡……从凉州到苏氏故里冀州足足有三四千里吧,带着棺木少说不得走大半年?那分辛苦更不必提。他回长安才多久?三郎才多大?
无数种qíng绪乱纷纷地涌上心头,堵得琉璃几乎有些呼吸不畅。沉默良久,她到底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路上会冷,我回头便给你多准备些冬衣,你要照顾好阿兄,自己不能先病了。”以苏定方对裴行俭的恩义,以裴行俭对苏定方的感qíng,他就算决定披麻戴孝、守庐三年大概也不算什么吧,何况如今这qíng形,他若再不做点什么,只怕他自己……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一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里叹了出来:“琉璃!”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身带着她进了书房。
这间屋子颇为宽敞,只是看不到几本书册,倒是挂了满墙的刀剑长弓。屋里略有些暗,案头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烛台下已经磨好的墨水、铺好的纸张,也将裴行俭眉宇间的yīn影映得愈发深郁。
“件事qíng……我已打听清楚了,昨日圣人又召见过宰相们了,台省那边却依然全无动静;适才我也去过了几位相公府上,门房都说,他们不在家中。此事若真如我所料,是几位相公不肯向圣人禀报恩师的死讯,寻常的折子只怕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御前;若万一真是圣人的意思,我能为恩师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琉璃愣了一下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上奏章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如果这种冷遇真是皇帝的意思,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官,不如索xing辞官尽孝;如果是几位宰相不肯向圣人禀告苏定方的死讯,旁的奏折他们都能按例办理或索xing压下,但他所请之事并无先例可循,无论是准是驳都不好做主,唯有让皇帝来定夺,此事自然会直达天听。只是这样一来,他也等于得罪了所有的宰相……琉璃不由迟疑道:“守约,要不,我明曰先去求见皇后?”
裴行俭微微摇头,目光柔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不用!这是我的事,你好容易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怎么能再卷进去?”
琉璃正想争辩,他已抬头望着窗外补充了一句:“恩师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意。他定然不会愿意看见咱们在这件事qíng上,走什么门路、用什么手段!”
琉璃垂下眼帘,满心都是苦涩。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都不肯网罗罗党羽、谋求后路,不肯让自己的妻子去逢迎后妃、结jiāo权贵,所以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裴行俭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此事说来也算符合孝义,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圣人多半会恩准。我大概过几日就会和阿兄一起离京。长安这边,就要辛苦你了。”
他都已经决定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琉璃勉qiáng压下满腹心思,点了点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时常带三郎过来陪义母,三郎喜欢这边的大院子,义母也是疼他的,有他陪着,义母只怕也会开心一些。”
裴行俭的嘴角微微一扬:“有你在,我不担心。”
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眉宇间的悒郁似乎并没有消减太多。琉璃不由疑惑起来:“守约,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
裴行俭默然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早知如此,我头两日就该上奏!可圣人多病,朝政如今多靠宰相处置,若真是他们有意瞒报,这样一封奏章上去,难保圣人不会动怒,—个不好甚至会君臣离心。我总以为,相公们就算一时疏忽,略加思量总会明白其中利害。谁知等到今日,还是如此!可再等下去,我总不能看着恩师的后事当真就……”他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声,好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眼中已有些发红。
“只是我拖到如今再上书,不但让恩师后事越发凄凉,圣人说不定也会更为震怒。我瞻前顾后了这么几日,最后竟是一头都不能成全!”他低头看着琉璃,自嘲地笑了起来:“琉璃,所谓自作聪明,是不是就是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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