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的婢女失声叫了句“娘子”,冲上几步搀住了她的胳膊:“娘子你不好吧?都是婢子该死!婢子……”斗篷被扯得微微一斜,露出了一张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孔。婢女的话戛然而止,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阿媛空dòng的眸子下意识地转了转,正落在了杨岚娘的脸上。杨岚娘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落入眼中的正是那件皱巴巴的白抱。白抱的下摆上早已满是灰泥,袖口和衣襟上还沾着斑斑血迹,但领口那细细的银丝刺绣却依然显得jīng致清雅——那是她一针一针亲手绣上去的花样!
她耳中全是轰然乱响的声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走上两步,轻声问道阿媛,告诉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媛依然呆呆地看着杨岚娘,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镜月眉头微皱,上前扶住杨岚娘,想低声提醒一句,阿媛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是姊夫,姊夫……”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气,却如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上了杨岚娘的胸口,她只转头咳了一声,一口鲜血便喷了出去,不少血沫正落在那件白袍上,仿佛骤然添上了一道艳丽的花枝。
扶着阿媛痛哭的婢子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呜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另一个婢子伸手扶住了杨岚娘,哑着嗓子叫了句夫人。微弱的暮光中,她的脸色看上去比杨岚娘更加惨淡,身形摇摇yù坠,倒像是更需要旁人来扶。
寂嗔手上原是只拿着袍子,见着不对,忙上前搭了把手,只觉得杨夫人和那婢女的手都是一片冰凉,婢女还在不停地发抖,心里不由又是怜悯又是庆幸——耳闻目睹了这种事qíng,便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也未必会留给婢女们活路,更莫说牵涉到这样的贵人……幸亏上座慧眼慈心,早就想到要给她们备好退路,可上座她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镜月,却见镜月正回头看向寺院的方向,眉头微皱,神色怅然。
仿佛应和着她的目光,寺院的梵钟又一次响了起来,那悠长的声音回dàng在群山之间,带起了绵绵不绝的悲悯回响。
第十二章福报业报人算天箅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悠长的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琉璃一个激灵翻身起chuáng,看着微微透入灯影的窗棂出了半晌的神,这才穿上外衣走出门去。
正是丑时刚过的凌晨时分,迎面的山风寒意浸人,屋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在浓黑的夜色里划下一道道明灭不定的光圈。琉璃拢了拢衣襟,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可除了那几声急促几声轻缓的规律钟声,便只有和夜色一样纯粹浓厚的寂静。
身后的门楣一响,睡在外屋的小米揉着眼睛走出门来,看见琉璃明显地吃了一惊:“娘子?娘子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不是说天明之后才动身么?”
琉璃笑了笑:“昨日睡得早,梵钟一敲,便有些躺不住了。”昨天她来后便没再出院门,杨岚娘那边也直到天黑后良久才想起要来接大郎。琉璃问得了一个媛娘已安然回来、喝过姜汤睡下了的答复,回身便关了大门,把所有的人都轰回房间:“早些睡觉,明日还要回城呢!”
只是如今这时辰到底还是太早,小米捂着嘴打了呵欠:“这寺院住着清净是清净,就是每日的晨钟着实有些吵人,让人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说话间,远近各处寺院的钟声都响了起来。那此起彼伏的连绵声响,温柔而固执地敲击着夜色。不知过了多久,原本严丝合fèng的漆黑夜色终于渐渐松动,在东边的天幕上裂开了一丝fèng隙。曙光乘隙而入,将那线裂痕越拓越宽,终于变成满天的清辉。
东屋里,三郎咿咿呀呀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琉璃早已梳洗妥当,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听见动静忙挑帘进去。三郞听到门响抬头望了一眼,立即又把小脑袋缩回了被子,闭着眼睛装睡。琉璃忍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三郎还没睡醒么?那刚才是谁在叫阿娘?难不成是武家大郎在叫他的阿娘吗?声音可真是好听!”
三郎忙不迭睁眼嚷了起来:“是三郎,是三郎!”
琉璃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原来是三郎啊,阿娘没听错呢。”她和rǔ娘一道给三郎穿上了衣裳。再出门时,小米已出去取了早点回来,一见琉璃便道娘子:“崔夫人那边已经开始备车了呢,咱们要不要也快些收拾?”
琉璃好不意外:“崔夫人?她不是说身子有些不好么?”
小米叹道:“可不是!我刚才遇见了凌夫人那边的阿依,听她说,昨天入夜后崔夫人就发起了高热,好在凌夫人见着势头不好,一直没敢离开,赶紧给崔夫人下了两遍针。过了三更天,崔夫人便发出了一身的疹子。原是她体质湿热,受不得这山间的cháo气,疹子一发出来就没什么要紧了,只是要赶紧挪换个gān慡的地方。韩国夫人正催着凌夫人赶紧陪崔夫人回长安呢。阿依说,她们行李都收拾好了,吃过早点就准备上马车。娘子,您看咱们……”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她正担心十三娘病得不是时候,万一真是出了那档子事,被耽搁在这里不是玩的!她点了点头:“没事就好,待会儿我去问一问韩国夫人,若是无事,咱们便一道走。对了,韩国夫人和杨娘子那边如何了?
小米摇头:“这倒是没听说,适才婢子去取饭时,没遇到那边院子的人,今日送而斋饭的尼师又换了两个生面孔,婢子也就没多问,只怕都在忙着收拾吧。”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放好了碗碟,一面感慨:“说起来这出家人也是会装样的,平日看着那般勤快谦和,咱们人还没走呢,昨日的脏污也没人来收了,今天的院子也不打扫了,刚才婢子走了一路,竟是一个人也没遇到!”
琉璃心里微微一沉,转头看着院门的方向,半晌没有做声。
院门之外,偌大的庭园的确是格外宁静,被雨水冲刷过的花木绿得沁人心脾,将尚未散去的薄薄雾气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往日里洒扫的沙弥尼和来往的婢女都是不见人影,唯有不知名的小鸟在花木深处你唱我和地吊着嗓子。
一片寂静之中,庭院靠西的凉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人语。那凉亭四下开阔,半个人影也藏不住,说话的人却依旧把嗓子压得低低的,仿佛亭外每一根树梢上都可能藏着偷听的耳朵。只是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突然拔高了声音:“什么叫找不到人了?尼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镜月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大约一夜未睡,她的双眼微红,僧袍发皱,面孔显得极为憔悴,声音倒还镇定如常:“少夫人息怒,贫尼也不大清楚里头的缘故。贫尼昨夜一直守在杨娘子的院子里,没敢出去一步,少夫人适才来传那几个弟子时,贫尼才晓得她们都没在房中。小庙的规矩原是出家人就该出外化缘,这几日因韩国夫人施斋,弟子们才日日就近吃斋,如今出去化缘也是寻常,还请少夫人且等一等再说。”
杨岚娘冷冷地盯着镜月,不发一言。她显然刚刚梳洗打扮过,脸上妆容齐整,迎蝶粉少说也打了三五层,身上是一件簇新的碧色团花夹缬胸襦裙,与满园的绿意相映生辉,只是此刻衬着她粉底都掩不住的灰败脸色,那原本鲜活的绿色仿佛也带上了一股隔夜菜般的晦暗,目光也显得愈发yīn沉。1镜月不安地挪了挪脚步。讷讷道:“要不,贫尼让弟子们去附近找一找?却不知少夫人此刻着急传唤她们,所为何故?”
杨岚娘微微一怔,阿媛空dòng的眼神、武敏之沾血的白袍在脑中一闪,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才把那股钻心的滋味qiáng压下去,脸上又恢复了豪门主妇的端严,语气也是无懈可击的淡漠:“杨娘子那边如今只有两个婢子,总要人做些粗活,与其找旁人,倒不如就用昨夜那几个。”
镜月明显地松了口气:“原来是为此事,少夫人放心,这附近原有些残疾之人靠着为寺院效力度日,不如贫尼这便找上两个聋哑的老妇去那院里伺候?”
杨岚娘皱眉不语,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真的糊涂,还是故意装傻。出了这样的事,知qíng者自然都要扣住,自己昨天心神大乱,一时竟没注意那几个尼姑是何时离开的……看着面前这张神色恭谨却并不卑微的面孔,昨日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渐渐连在一起——当时看着一切安排都是寻常不过,可这么大的事,如今除了那几个尼姑婢子,竟再没惊动旁人,这样的安排,岂是糊涂人随手能做到的?
她心中大凛,脸色倒是柔和了一些:“明人之前不说暗语,尼师原是恩虑周全之人,只是那几位师父,还是早日请回寺院才好。毕竟事关天家,若是漏了一句半句出去,不晓得要害多少人!”
镜月垂着眼帘笑了笑:“少夫人过奖,贫尼愚钝胆小,因此凡事上都会多个小心,弟子们也是如此。唯一可取的,不过是一片向佛的虔心罢了。夫人放心,菩萨在上,贫尼不敢妄言,这等大事,我等若敢搬弄口舌,让旁人听见了一星半点,便让我等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岚娘眉头不由皱得更紧,有些事qíng,不是她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太过要紧,绝不是一个毒誓就能应对过去的,别说老夫人那边,就是她自已……她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尼师名德重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几位小师父到底还年轻,昨日又受了惊吓,难保不私下议论,犯下大错。让她们在这边院子里多待几日,也是为了她们好。尼师德高望重,我等再是儿狂妄,也不敢对尼师如何。倒是几位师父若是就此不见踪影,旁人难免不会疑心尼师另有图谋,这又是何苦?”
镜月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少夫人,菩萨在上,贫尼不敢诳语,贫尼是当真不知这几位弟子如今在何处。我宗原是最重苦修,弟子们出门修行个一年半载也不算什么,这几位弟子又都是受了足戒的比丘尼,终南山内外,哪里去不得?少夫人说得有理,她们都还年轻,又受了惊吓,若说她们会不知死活在外妄议,贫尼敢以xing命担保,她们决计不敢!但若说她们一时糊涂,吓得悄悄跑了,却当真是难说。少夫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杨岚娘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yīn沉起来。她们要真是跑了,这终南山里的佛寺少说也有上百家,难不成还能一间间找去?三阶宗的出家人又的确最能吃苦挨饿,这时节往野地里一钻,只怕神仙也找不到她们!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几位都是尼师的高足,下落么,自然还得着落在尼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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