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道:“启禀段下,依微臣之见,那处宅子原本并无不妥,不过是有巫人作祟,其局今日已被那位高僧用蛮力破去,下咒之人必遭反噬,xing命都未必能保,更莫说再来害人。”
说话之人站在书房的yīn影里,一身黑色衣袍,正是适才从古池岸边人群中退走的那位中年人。他的脸色看去比常人苍白,黑衣白面,原是极显眼不过的形貌,但不知为什么,那微微低着的面孔却总给人一种过目即忘的恍惚感。
武后缓缓点了点头:“那胡憎如此古怪,也不知是裴行俭从哪里请来的,不知尹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黑袍文士揺了揺头:“臣不敢妄断。裴少伯今日点燃帛书,用的不过是障眼法,但凡能炼丹画符者,无有不会,只是手段略高明些罢了。但那胡僧飘忽莫测,似乎已非寻常术士,亦非俗世中人所能驱使。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合于道者,行事有如天助,非外邪能侵,非人力可挡,此乃常有之事。尹某不过是小小禁咒师,不敢妄加揣测。”
武后的眉头微皱,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疑色,只是想到此人的身份,那点怀疑又慢慢变成了怅然。她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黑袍文士默然欠身,倒退几步,也不见动作多快,却是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一旁伺候的玉柳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见武后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恕罪,婢子一见这尹大师就有些不自在。”
武后摇了摇头,并未置评,皱眉沉吟了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还是低估了裴行俭,不过是座凶宅,竟让他翻成了如今的局面!人言可畏,人心可用,这些宗室高门只怕没人能动得了他!此人心智太深,所谓大jian似忠,大恶似善,不可不防!”
“玉柳,你去打听下,裴府何时暖宅,你代我去送份贺礼给库狄氏,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来,咱们也只好走那一步了……”
腊日的阳光带着一点惨淡的暖意,照在长安城上。少了槐柳的绿荫遮掩、水渠的波光dàng漾,那一处处坊里愈发显得横平竖直,肃穆齐整,就如一个巨大的棋盘,静静地横亘在苍天微云之下。
第十八章举重若轻微言大义
裴府的暖宅宴定在正月初四,正是朝廷元日七天假的最后一日。
这一天已是初三,宴席的各色物件都已准备齐全,到了午后,厨娘们把明日要上的主菜也都做出了样子来,让琉璃最后过目一遍。十六道造型各异的水陆时鲜摆放在堂屋正中那张黑玉镶边壶门大案上,倒也赏心悦目。
那八仙盘是将烤得焦huáng的整鹅分成八份,分别雕切成花、叶、鱼、羊等不同图案,造型富贵;光明虾炙则是把虾摆成了灯笼状,灯烛用的是带皮红虾,灯笼轮廓用了雪白的虾仁,颜色鲜亮;此外,那生鱼脍、糟蟹膏、苦泉羊羹,原是长安名菜,自然做得十分地道;至于团圆红、步步高升,则是按琉璃的吩咐做出来的应景菜色,几次试验之后,也已做出了八九分的别致美味。只是琉璃对荤腥之物依然没什么胃口,挑了两样略尝尝便罢。
倒是最后一样小菜端上来时,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小小的六曲白瓷盘里,是摆放成重瓣海棠状的一片片ròu脯,颜色淡红,几近透明,正中的花蕊则用了嫩huáng的姜丝和碧绿的葱末,看去几乎有种工笔画般的jīng致。
小米注意到她的目光,忙将盘子端了过来:“这一道叫海棠ròu酢,是咱们自己家厨娘做的!”
琉璃夹了一小块入口,舌尖顿时又是鲜辣又是酸慡,细细咀嚼时,不但有腌ròu特有的咸香筋道,还有些许稻米的香气。她忙又尝了一片,只觉得回香愈发浓郁,不由点头:“当真不错!只是ròu脯怎么做出这味道来了?”
小米眉飞色舞:“婢子问过厨娘了,说起来还真是要费些工夫。这ròu脯选用上好的猪腿jīngròu,剔骨蒸熟,再晾成ròugān,切成薄片,拌上粳米饭、茱萸子和盐,放入坛子里腌制一个月。想吃时用醋、葱、姜、蒜调好味,上锅一蒸,待滋味浸入,撇去调料,就可以装盘了。”
琉璃这才恍然,难怪看着gāngān净净的ròu脯,吃进嘴里却满是茱萸的鲜辣、醋的酸慡和稻米的清香。她突然想一事,忙问道:“这种ròu酢家里腌了多少?”
小米笑着回道:“这ròu酢原本就是为宴席准备的,厨娘说,她想着它又酸又辣,最是开胃,娘子说不定会喜欢,因此先前就特意多做了些,够开两次宴席了。娘子要喜欢,婢子这就去让陆十六娘再腌两坛,慢慢吃着。”
琉璃笑道:“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这些菜都还不错,让厨娘们明日就按这个做出来吧,等宴席完了我会好好犒劳大伙儿。对了,你再去找些jīng致的食盒出来,装上ròu酢,按明日来客的名单送过去。”
小米一拍巴掌:“这敢qíng好,也算是传座了!”
琉璃笑着点头。长安人过年最爱聚餐,往往家里有什么得意的菜品,就会用食盒装上少许送给亲朋好友乃至街坊四邻,算是送出了宴客的请柬;而送出的菜肴越是鲜美,吃得意犹未尽前来捧场的亲友就会越多,于主家是再体面不过的事qíng。裴家往年自然也不例外,今年又是搬家又是准备宴席,忙得人仰马翻,就顾不上这个了,如今也算是补个礼。
不过这一回,他们要请的宾客着实太多,小米带着上房的七八个婢女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装好食盒。而琉璃坐在案几边,展开那长长的名单、座次,盘算着宴席的安排,也是越想越头疼:新院子、新奴仆、大场面……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他们的新宅子占地近百亩。除去外院、车马院和东边对着古池的花园,还有东、西、中三路三进共九个大院。麴崇裕那廝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两个多月里,居然把每个院落都修得楼阁jīng致,庭院秀朗,许多糙木山石更是难得一见的jīng品。论雕饰华美,或许还不及那些权贵府邸,但要比园林清雅、别具匠心,至少她在长安城还没见过更出色的——问题是,自己家如今才三口人,她得生多少个才能填满这些院子?琉璃很焦虑。
至于奴婢,裴行俭前阵子在安小舅那里又买了七八十个,撒进这新宅子里就如水入沙地,再也瞧不出痕迹。可训练他们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莫说让这些人如高门世仆般进退有度,就算只是胜任差事不出纰漏,不下些水磨功夫,想都别想。
最要命的是,这次如此规模的宴席,琉璃自己也从未经手过。从吏部、鸿胪寺,到兵部等各衙门的同僚,裴行俭发出了一百来份请柬。她原想着按常理,这年节时分能来一半就算不错了。不曾想,不但几乎无人推脱,好些同僚还主动表示要偕夫人登门,结果光官家女眷就要来八十多人,规模完胜芙蓉宴!
琉璃初听噩耗,险些一头栽倒。好在裴行俭早已备好救兵,如今已是郡公夫人的罗氏拍马赶到,一力担下重任,几日忙碌下来,总算把事qíng理了个七七八八。但不知怎的,琉璃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这次宴席的时机太不巧,裴行俭正是在风口làng尖之上,只怕宴席的任何一点纰漏都会被有心人无限放大……她拿着那宴客的名单,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遍,忍不住揉着额头叹了口气。门外突然响起了她最熟悉的声音:“怎么又犯上愁了?”
抬头看着挑帘而入的裴行俭,琉璃好不意外:“今日这么早就忙好了?”这些日子,他可是忙得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裴行俭笑着点头:“判卷总算看完了,比原先想的还要好些,郎官们初选出来的这两三gān份卷面虽说多少都有些疏漏不足,大体上还算笔迹规整、文理通达。明日到了台阁,我再抽査些没入等的卷面,对一对选人们的甲历,也就晓得他们眼光如何,有没有私心了。”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什么甲历?”
裴行俭笑道:“就是记录着选人们出身、资历、考课等事的文书,按张郎官去年定下的规矩,选人们必须依照程式亲笔填写三份,吏部、中书和门下按姓历排序各存一份,有了这三库甲历,有事就可以随时检勘了。”
喔,就是人事档案,居然还是标准化的,还有备份,还建立了可以按姓名索引的档案库……琉璃顿时无语,半晌才问出一句:“那过完年,是不是又该忙了?”
裴行俭点头:“是啊!到三月底就好了,那时你身子也重了,我正好能多陪陪你。”说话间,他脱去了身上的大氅和外袍,又在壁炉边转了转,这才在琉璃身边坐下,拿过她手里的单子看了两眼:“这座次安排妥当得很,你还在发什么愁?其实宴席不过是小事,能大面上过得去就好。”
这可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宴客,只要过得去就行?琉璃纳闷地瞧着他,正想问个明白,裴行俭却转了话题:“听说今日的ròu脯还合你脾胃,我已赏了厨娘,让她再多做些这样的慡口的菜式出来,你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吃的东西如今都长在那小家伙身上了,你怎么吃得消?”
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相当明显的小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她的确有点吃不消。四个多月了,胎动还没感觉到,肚子倒是chuī起来了,脚也开始浮肿,加上至今还没好转的胃口……她不想多说,只笑了笑:“这两天其实已经好多了。”说着便伸手要拿回单子。
裴行俭抬手把单子远远地放到了一边:“不是头一日就跟你说了么,你的身子要紧,这些事jiāo给阿嫂安排就好!你怎么到了今日还在忧心这个?”
琉璃无奈地白了他一眼:“你说得轻巧!这是咱们第一次请这么多同僚,你又是刚刚上任,若是出的纰漏多了,岂不是让人笑话?你又不是不知,咱们家的下人还不大得力,明日说不定就会有哪里照顾不周。我若再是失礼,人也不大认识,名姓也叫不齐全,就更不像样了!”
说到后来,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长叹了一声:“我若是能像十三娘那样就好了!”那才是长袖善舞的官家夫人楷模,裴炎那般孤傲耿介的xing子,如今名声人缘都是极好,大半功劳只怕都要归她,自己却实在帮不上裴行俭太多……裴行俭愕然失笑:“说什么傻话!你要像她做什么?你要真成了那样,我可如何是好?再说,能jiāo际应酬有什么稀奇?你帮我做的那些事,才真真是天底下再没有旁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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