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沉稳的语气,千金眉头顿时一松,点着紫糙口脂的jīng致朱唇边慢慢浮出了一丝冷笑:也是,自己着什么急呢?难不成少了道开胃菜,今日还吃不上这顿jīng心准备的宴席了!
车子一动,微微起伏两下,转入了裴府的外院。千金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挑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这院子颇为宽阔,沿着外墙是一溜齐整的倒座房,内墙一侧则是长廊,一色的白墙黑瓦朱楹,屋前廊外点缀着垂柳腊梅,不过是最寻常的格局,但不知是因为占地宽广还是布置疏朗,看去竟是格外的古雅大气一不愧是,他的手笔!
想到那个能把本色麻衣也穿出别样风流的身影,她心头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大长公主”,才蓦然回过神来。厌翟车已停在西边的门屋前。车帘掀起,不远处裴行俭修长的身影顿时跳入了她的眼帘,他正低头跟身边的库狄氏不知在说些什么,眉目之间竟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温和宁定,仿佛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天塌下来也不打紧;库狄氏也是眉目舒展,嘴角含笑,身上海棠红披风把那点笑意衬得格外宁静柔美……侍女的手伸了过来,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小心:“公主?”千金玉葱般的手指缓缓搭了上去,目光依然落在帘外那两张有着说不出的神似的面孔上,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赤金花钿,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车厢。
马车外,踏脚、毡毯等物已是一应俱全。裴行俭此次再未犹疑,上前两步,在大红毡毯上顿首行礼:“微臣见过两位大长公主。”琉璃跟着肃拜了下去:“妾库狄氏恭祝两位大长公主金安。”苏庆节与罗氏也是举手加额,屈身而揖。
千金大长公主仿若未见,站在车头意态悠闲地游目四顾起来,眼角的余光在几人的背脊上一扫,心头终于多了几分快意。只是她的那点愉悦还未升腾到嘴角,耳边就传来了常乐平淡的声音:“免礼。”
千金吃惊地转头看了过去。常乐用下巴往前指了指,微微摇头,显然是示意此处并无外人,让他们再跪多久,都于事无益。千金暗暗撇了撇嘴,到底不好多说,只得面无表qíng的与常乐一道下了马车。
裴行俭又客套几句,便侧身恭送她们进门。琉璃引路,罗氏作陪,十来个侍女嬷嬷拥簇着两人,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走进了内院。
却见西路的这处主院愈发显得疏朗开阔。正中只有一栋堂屋,亦是白墙黑瓦,重檐深长,只用赭石色勾勒出了立柱窗栏,却自有一份高华典雅。这也罢了,难得的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水流几乎将整个堂屋环绕了一圈,除了迎着正门的那道平直石桥,还有数座小桥曲曲折折地通往三面回廊和四角上的阁楼,加上南墙下大片翠竹,水岸边的几簇奇石,纵然是在这冰封季节,也仿佛有杏花烟雨的江南秀色扑面而来。
莫说千金惊讶之下几乎忘了举步,连常乐的步子都缓了缓,片刻后才淡淡一笑:“早便听闻贵府景致绝佳,果然是名不虚传。”
琉璃回头笑了笑:“大长公主过奖,都是麴县公的手笔。”
千金胸中好不酸涩,看了看那几块玲球剔透的湖石,不由冷笑道:“库狄夫人何必过谦!夫人原是身家丰厚,莫说这屋宇,就是水边这些湖石,满长安城里都难得寻出几块来,当年我那位号称最爱奇石的姊姊,只怕也要自叹不如!”
什么自叹不如,这原本就是十娘庐陵留下的珍藏,乔家大郎因为自己所托,没法子才送给麴玉郎赶工用的,倒是给裴府充了好门面!常乐心里一阵发堵,忍不住转头瞪了千金一眼。
千金吃了一惊,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胸口的三分郁闷顿时变成了七分,连迎出门来的邢国公夫人于氏都懒得搭理,仰头便走进了堂屋的大门。
除了崔玉娘和王氏,满屋的女眷都齐齐地避席肃拜了下去。千金固然是目不斜视,常乐的脸色也yīn沉了许多。两人径直在重新设好的首席上落座,不待琉璃客套,常乐便冷冷地扬起了声音:“库狄夫人,今日我们姊妹路过此地,听闻贵府正在暖宅,特来讨杯喜酒。因来得仓促,只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夫人莫怪。”
她身边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琉璃身上。琉璃不敢怠慢,肃拜谢恩:“妾不敢当,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寺女却没有再动,常乐也不理会,转头便问千金:“你呢,你今日可带了什么过来没有?”
千金往凭几上一靠,懒懒地摇了摇头:“我也想送来着,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送什么好。裴少伯如今可是朝廷重臣,长安城里的王公贵人们想见他一面都难的,这礼若是送得轻了,岂不是献丑?可若是送得重了,谁又不晓得少伯刚正不阿,怎肯收下厚礼,让我等坏了他的名声?库狄夫人,你说是也不是?”她玩味地往下看了一眼,见琉璃的膝下并未来得及铺上毡稳,嘴角便是一弯。
琉璃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自在,只是含笑欠身大长公主说笑了。”
千金也笑嘻嘻地挑起了眉头:“喔,我哪句话说得可笑了?我原是不知礼数的莽撞人,还望夫人不吝赐教,也免我下次再犯不是?”
在座之人心里早巳雪亮——这两位大长公主哪里是来喝酒的,分明就是来打脸的!看这架势,库狄夫人不跪着说上小半个时辰,只怕是起不得身了。传言果然不虚,比起世家高门来,宗室贵人们对选制之改更是深恶痛绝。如今连德高望重的常乐大长公主都亲自出面了,此事就算有圣人首肯,能不能成,还真是难说!
众人悄悄jiāo换着眼色,不少人眼里露出了等着看好戏的兴味,也有人看了看那冰冷坚硬的地面,悄悄吸了口凉气。
琉璃抬头看着gān金大长公主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嘴唇微动,仿佛想说话,却突然“哎哟”一声,低头捂住了肚子。
于氏脸色一变,忙上前几步,不管不顾地先扶起了琉璃,满脸紧张地问道:“怎么?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转头又训斥身边的婢女:“大长公主们不知就里,你们还不知道么?还不快去拿几张厚厚的毯子过来!”
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都有些讶然。常乐皱眉道:“库狄夫人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身子就不好了,莫不是。”她的目光在琉璃的腹部一停,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到底还是拖长了声音:“莫不是撞着了什么?我听说这宅子……”
于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启禀大长公主,这宅子的确是有些奇特之处。当初守约刚刚说要买这宅子,大娘便诊出有了身孕,接着守约又受了提拔,可不是双喜临门?只是近来大娘到底cao劳了些,地上又冷,一时有些受不住罢了,还望大长公主恕罪。”
说话间,早有人铺了两层厚厚的毡毯在地上,于氏扶着琉璃上前一步,作势就要重新跪到毡毯上。常乐淡淡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夫人既然有了身子,又何必多礼?请恕我等眼拙,再想不到夫人有了身孕还会忙着乔迁暖宅。知道夫人的,晓得你是胆大心热,不知道的,倒要以为夫人眼中只有这些杂事俗务,连子嗣都不放在心上了!”
琉璃满脸都是从善如流的诚恳。“大长公主教训得是。日后妾身定会以子嗣为重,再不cao心那些太费心力的杂事俗务,也省得自己jīng力不济,反而怠慢了贵客。只是两位大长公主今日难得光临寒舍,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常乐的目光顿时yīn沉了几分,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今日自己若再说出什么让她“太费心力”的事来,她索xing便会将养身体去?
千金却是手托香腮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更加失礼了?贵府双喜临门,我却空手而来,回头要补个什么礼才好呢?库狄夫人,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琉璃也笑得谦和:“不敢,两位大长公主今日能拨冗前来,已是寒舍莫大的荣光。”
千金笑盈盈地点头:“也是,谁不知道夫人眼高。莫说我等没什么东西能让夫人看得上眼,就是圣人与皇后的赏赐,夫人说声不理会,不照样丢到一边?”
这话说得着实莫名其妙,满屋子人都颇感讶然。琉璃也怔了一下才欠身回道:“大长公主明鉴,妾身岂敢如此轻狂!”不待千金开口批驳,她笑着抬起了头:“只是素闻千金大长公主品致高雅,公主若实在有心相赏,寒舍的堂屋原是这两天才匆忙布置,妾身斗胆烦劳大长公主指点一二。”
这话转得好不生硬,莫说旁人,便是千金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意外。她目光微闪,转头打量了几眼这堂屋,突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红梅幽兰?这倒是宫中冬日常见的布置,不过梅树竟选了一株没开花的,也不装点装点,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若是我家下人胆敢如此糊弄,少不得要将这没眼色的贱婢打将出去!还有这屏风上的墨书,裴少伯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怎么贵府却放了这样的玩意儿在堂上?”
她瞅着那一行行的字迹,啧啧摇头:“矫揉造作,俗媚无骨,当真是空有其表,贻笑大方!看来裴少伯虽是写得一手好糙书,这品评书法的眼光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转头看着琉璃,千金柔媚的面孔上露出了动人之极的微笑:“库狄夫人以为如何?”一屏风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又不是自己熟悉的贵人们的笔迹,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在堂舍里,除了库狄氏,还能是谁写的?堂舍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好些人看着琉璃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同qíng,连崔玉娘都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这梅花半开的天然之趣,原不是骄奢公主们能体会的,而屏风上的字虽骨力略弱,写得却当真不差,库狄氏不过是想转个话题而已,却惹来了这样一番恶毒的当面讽骂,还要回答骂得好不好……琉璃也慢慢笑了起来,那神色仿佛有些无奈,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千金心里顿时一紧,刚想开口,琉璃已摇头长叹了一声,转头笑道:“看来你们的本事,当真是入不得大长公主的法眼了。”
于氏身后那两位一直低眉敛眉的华服女子“扑通”跪倒在地,身材略矮的那位颤声道了句:“儿等该死!”另外一人也轻声回道:“大长公主指正得是,奴等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无夫人抬爱,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的。”千金微微直起了身子,皱眉道这两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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