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化坊西门往南,绕过一棵枝条繁密的大柳树,眼前便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大概因为是坊中离西市最远的角落,巷子里倒是极为清净,尤其在这冬日的午后,静悄悄的人影都瞧不见半个,偌宽的路面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阿燕几步走进巷子,不由晃了晃神,身后的热闹和眼前的清净实在相差太远,让人恍然间竟有种身处异世的不真实感,而不远处那两扇漆色斑驳的大门和窄小陈旧的门楼,则让这种不真实感更qiáng了几分——若不是她多方打听,又天天让人暗地里盯着韩四,谁能相信这种寒酸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位何家娘子的别宅?谁能相信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这里的常客?
想到这十来天里,他毎隔一两天就悄悄来这里待上半个多时辰的古怪行径,他任凭自己旁敲侧击都绝不开口的固执神qíng,以及没事居然会往胭脂首饰店里钻的反常习惯,阿燕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压住心头那油煎般的复杂滋味一她实在无法相信韩四真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qíng来,但事到如今,眼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陌生,自己也不得不过来亲眼看一看……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看了好几眼,阿燕这才转身离开。在巷口的胡饼铺子里,她找了张能瞧见里头qíng况的高案坐下,又随口要了两个胡饼、一杯热浆。大约因为这时辰难得有人光顾,老板倒是格外殷勤,笑着送上了刚出炉的胡饼。那洒着白芝麻的饼子被烤得金huáng香脆,香气四溢,只是吃在阿燕嘴里,却是gān糙般没有半点滋味。
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十余丈外那两扇大门才悄无声息地开了半边。阿燕心头咚的一声跳,所有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一时连气息都堵住了。
从门里闪出的却并不是她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出门后便向巷口快步走了过来。阿燕一口气这才透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嫁女,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慢慢喝着早已变得冰凉的浆水,耳中听着那婢女笑嘻嘻地向老板买了十个胡饼,又脚下生风地回去了。
冬日的阳光将坊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那两扇门却再也没打开过。
阿燕只觉得心气渐渐浮躁起来,正难耐间,身后传来“吁吁”两声,却是一辆牛车转入巷口,悠然停在了胡饼铺边。
这车子装饰得并不起眼,不过阿燕离得近,一眼扫去,便看出那幅深青色车帘用的是联珠对獅纹的波斯锦,是地道的西域高档货。她略觉意外,不由多看了两眼。车帘恰好也微微一挑,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与阿燕对了个正着,那目光仿佛带着种奇异的电力,阿燕心头顿时“咚”的一跳,忙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牛车上的人却轻轻一笑,声音也是麻苏苏的好像带着个钩子:“阿燕姊姊?”
阿燕大吃一惊,霍然抬头望了过去。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巳改姓为狄,这次回长安后也是以西州医家的身份依安氏而居,如今除了极亲近的那几家人,京城里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真正来历,依然叫她“阿燕姊姊”的更是屈指可数……车上的人将车帘挑得更高了点,一张丰润的面孔在帘下的暗影里鲜明如画,容颜并不陌生,却比十几年前美得更惊心动魄。一个记忆里的名字自然而然从阿燕的舌尖滑了出来:“雪奴?”
那张雪凝般的面孔上顿时锭开了一个愉悦的微笑:“姊姊还记得雪奴!’’
早有奴婢上来打起了车帘,雪奴扶着婢女款款下车。她的身段比当年略显丰腴,藕荷色素面雪狐斗篷下,那柔软的线条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起伏,足以让人目眩,脸上却是一派从容沉静。走上两步,她对着阿燕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雪奴见过姊姊,姊姊一向安好。”
阿燕哪敢托大,忙起身还礼。眼见着雪奴装扮虽不华丽,但身上的披风,车上的垂帘,样样都不是凡品,心头不由越发疑惑: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听娘子说过,三年前她曾主动奉上千金,而看她今日这打扮气派,只怕拿出万金也不会太困难!
雪奴仿佛瞧出了她的疑问,轻声道:“十几年不见,姊姊的气度愈发超脱了。雪奴惭愧,如今不过是一介商妇,实在不敢前去叨扰贵人。还望姊姊见到夫人时,替雪奴向夫人问一声安。夫人当曰大恩,雪奴不曾一曰或忘。”
阿燕心里疑惑略解,这风尘中人从良嫁给商人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看样子,雪奴嫁的大约还是极有钱的富商,而官民有别,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有主动找到裴府去,也在qíng理之中。但不知为何,她心头却愈发有些不安起来,当下只是点头一笑:“不敢当,雪奴的好意,阿燕一定转告。”
“那就劳烦姊姊了!”雪奴微微欠身,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笑意,“今曰难得相遇,雪奴在此曲正好有间别舍,姊姊若是无事,可否到寒舍坐一坐?”
她在这边有别舍?风尘中人、商人妇……阿燕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谬感,抬眼瞧着雪奴笑道:“却不知妹妹如今该如何称呼?”
雪奴含笑的声音清晰无比:“承蒙这边的街坊们不弃,叫我声何娘子。姊姊不是外人,还是叫我雪奴就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阿燕却几乎失声笑了出来——居然是她,果然是她!只是她的xing子素来冷静自持,越是qíng绪激dàng之时,越能沉得住气。她低低地咳了一声,顷刻间便打定主意,要稳一稳再说,面上便微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妹妹相邀,只是阿燕眼下还有些琐事,只能改日登门拜访了。”
雪奴似乎没料到阿燕会断然拒绝,怔了怔才笑道:“是么?那倒是雪奴冒昧了。只是雪奴与姊姊十几年不见,如今好容易遇到姊姊,的确有好些事想请教,却不知姊姊何时才得方便?”
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剪水般的明眸静静地凝视着阿燕,里面分明满是期盼。阿燕只觉得自己若是男子,此时大概刀山火海也肯去了,心头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正想随口说个明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眸一扫,却见胡饼铺的老板依然满脸憨笑地站在烤炉面前,眼巴巴地瞧着外头街面上的来往人群,竟是压根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她心里顿时一凛,满腔的复杂qíng绪都化为了警醒。
抬头看着雪奴的眼睛,阿燕脸上的笑容倒是愈发温柔平和:“的确有些不巧,阿燕家里还有些事,这几曰都不好出门。只是妹妹若能得闲,倒是随时可以去寒舍一叙。拙夫姓韩,就住在安远坊十字街东往南第二曲,妹妹一问便知。”
雪奴黛眉微挑,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反而如释重负地轻轻吐了口气:“原来姊姊是韩医师的夫人,这就更好说了!”
她敛衽行了一礼,才低声道:“雪奴不敢欺瞒姊姊,这些日子,雪奴的确叨扰过韩医师几回。原是有一位旧识得了不好让人知晓的病。听闻韩医师医术高明,心地仁厚,便悄悄求到韩医师过来救命,又请他莫要泄露了消息。适才听闻下人来报,说是有生人徘徊巷口,雪奴心里不安,这才特意过来看了看,没想到竟然是姊姊!”
“姊姊放心,承蒙韩神医妙手回chūn,雪奴的故人如今好得差不多了,曰后不用再烦劳医师上门。适才下人们已将医师从后门送走,此时大约都到家了。种种唐突之处,还望姊姊见谅。”
原来,是这么回事?阿燕看着雪奴不闪不避的坦然目光,心头虽不全信,却也松了大半,点头笑道:“妹妹折煞阿燕了!妹妹这般照顾拙夫生意,我却让妹妹虚惊了一场,阿燕羞愧,改日定当治办一席,向妹妹赔罪。”
雪奴笑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姊姊大人大量,能不怪罪雪奴已是万幸,雪奴哪里还敢让姊姊破费!只是雪奴的确有事想请教姊姊,可否在此叨扰姊姊片刻?”说着竟是招手要了杯热浆,在阿燕斜对面款款坐了下来。跟着的两位婢女也上前几步,不远不近地站在她的侧面,恰好挡住了街上行人的视线。
阿燕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头,可此时此地,虽说棚子yīn暗狭窄些,到底就在街边,外面人来人往,实在不是做yīn私勾当的场所,她索xing也大大方方点头一笑:“那阿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雪奴展眉而笑,眸子愈发亮了几分:“阿燕姊姊,你从小是在长安长大的,在西域那么多年,过得可还习惯?”
阿燕不由暗暗佩服:她倒真是沉得住气,看神色明明是极想问点什么,一开口却照样能如此四平八稳地跟自己寒暄!口中便笑道:“初去当然是有些不大习惯的,但入乡随俗,住上几年自然也就好了。”
雪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闻西州炎热多风,庭州冬日酷寒,guī兹胡风浓郁,姊姊觉得哪里住着更好些?”
阿燕略觉意外,略一思量还是答道:“guī兹别的还好,就是唐人少了点。庭州唐人最多,好些地方跟长安还颇有几分相似,所以那里的冬曰虽然漫长酷寒,我倒是最喜欢住在那边。不过西州的唐人也不少,加上商旅来往频繁,奇人异事颇多,也有好些人愿意住在西州……”
雪奴接口笑着问道:“可是小檀姊姊更爱住西州?她现在也回了长安吧?如今过得可好?”
阿燕点头:“正是。她早已嫁人生子,日子很是过得。”小檀夫妇两年前就回了河东,帮着族老们打理裴氏族产。长安这边良贱森严,奴婢就算脱籍也是低人一等,小檀和阿成原先又是常跟着娘子和阿郎出头露面的,来历不好掩饰,倒不如到河东那边混个农户身份,日后子孙才好有个前程。只是此事不必与外人细说,雪奴若想见小檀,倒是要想个托词才好……好在雪奴并没有追问,把话题又转回了西域:“我也听说西州最是热闹过,只是那边房屋都是挖在土里的,那岂不是憋气得很?”
阿燕暗暗松了口气,顺着雪奴的话头说起了西州的房舍。雪奴竟是十分感兴趣,问完房屋又问饮食,问完饮食接着再问当地的风俗人qíng、婚嫁事宜。阿燕答了七八个问题之后,便觉得有些异样:难不成她真的只想找人聊聊西域风qíng?还是想拖住自己或是有别的打算?
阿燕正想找个借口脱身,却听雪奴悠然长叹了一声:“如此说来,那边既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却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她的目光不晓得落在何处,眼中的qíng绪竟是说不出的复杂,只是顷刻间便收回视线,脸上依旧是一派妩媚从容:“让姊姊见笑了,拙夫如今人在西域,心里未免有些牵挂,今日姊姊既然有事,雪奴改日再请姊姊一叙。”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