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味道有心多看几眼,这边的小吏已引着他们走上了台阶。眼见着那道高高的门滥越来越近,他的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片莫名的嗡嗡声仿佛越来越响,他忙暗地里深吸一口气,用力握紧拳头,抬腿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堂屋格外空旷,一色的深青色素面绸帘,把原本明亮的屋子也映衬出了几分幽深。苏味道眯了眯眼,才看清堂屋深处一字排开坐着五位考官,一色的深黑色案几,一色的大红色襕袍,但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去,却只瞧见了左边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和腊日祭天时的锋芒毕露不同,此时的裴行俭看去神色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悠闲,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一份不沾尘气的清远,若不是面前放着的朱笔和卷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煦然有如chūn风、超然若在云外的男子,就是已然令天下选人闻之色变的司列少常伯。
放佛感觉到了苏味道的视线,裴行俭也抬眸看了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依然明彻不可直视。苏味道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垂下了眼帘,暗暗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么失礼地盯着裴少伯看了呢?也不知会不会给他留下轻狂的印象?还有另外那几位选官,听说里头还有都省各司的官长,专门过来挑选手下官员的,自己这番失态若是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就难以留在长安了!
他有心想悄悄再打量那些选官几眼,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一片安静中,站在最前面的王已开始按规矩自报家门:“末学王勮,乃绛州龙门人士,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着,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听得人心绪为之一静。
跟着开口的刘敬同正是刚才说错了话的那位,此等场合下,他的声音倒也沉稳,一口气报完甲历,比王勮还来得流畅几分。原来他也是中过明经的,还做过一任县尉,只是此次试判被判了个未入等。
眼见刘敬同抱手退下,苏味道咬牙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尽量沉稳地开了口:“晚生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嗓子多少有些发紧,好在这几句话早已练了百来遍,到底还是顺顺当当地说了下来。
待得五人都回报完毕,坐在堂屋正中的官员便开口问道:“各位在经义文章之外,可还有什么拿手之事?”
这问题大伙儿早就有了准备,王勮答了礼学,苏味道答了章句,有人答了数算,连刘敬同也稳稳地答了个骑she。
“却不知各位若是外放,以何处较为便稳?”
这一问自然更是要紧,面铨唱注,除了看选人的外貌言辞,主要就是询问各人的特长和意向,以安排合适官职。几个人依次报上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笔墨记录的细微声响中,又有人问道:“上古之时既已有礼,圣人为何作刑?”
这个问题显然对王勮而发,他不假思索,应声回道:“传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此乃出礼而入刑之故也。”
问话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龙门王氏子弟。却不知那位王勃王子安与进士……”
苏味道心里微沉,王勮的声音也似乎沉了沉:“正是舍弟。”
果然便有人奇道:“王勃?我倒是只闻其文,未见其人,今日见兄之气度,倒也颇可想见其弟之风采,当真是兰芝玉树。”也有人叹息:“王子安是可惜了,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总要再打磨个三五年,才好回长安,挺说他如今是在蜀中……”
这些人都扯到哪里去了?苏味道听得暗暗皱眉,面铨的时间有限,这样扯下去,旁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他眼角一扫,却见王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原本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并未翘起,反而紧紧地抿了起来,腮边的肌ròu似乎也微微凸起了一条。
苏味道心里一动,不知怎的,耳边放佛又想起了那句“不过是生xing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看来有这么个弟弟,对王勮也未必是好事。同样长于文墨,他还在书斋练笔,弟弟便已名满天下,同样求于仕途,他还在家中待选,弟弟却早已位居清贵。就在此时此刻,明明是他在等着诸位选官评点,大伙儿口中叹息称赞的却还是那个因为一篇《缴英王jī》而被圣人赶出长安的弟弟!
一片议论叹息中,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王子安也未必可借。士之致远,当先器识而后文艺。若论文章,此子的确惊才绝艳,可若论才gān论前程,王进士固然远胜其弟,此刻堂上诸位选人,只怕人人都qiáng似于他!”
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原本议论纷纷的都堂却是顷刻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苏味道心头更是“咚”的一跳:少常伯裴行俭,终于开口了!
仿佛过了好几息的时间,有人才笑了一声:“少常伯的眼光总是……与众不同,却不知这几位选人器识究竟如何?”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舒缓:“依裴某之见,王进士非但有敏才慧心,且志存高远,气度沉稳,二十年之内,必有青云之日,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进士若能远小人而择良友,则前途不可限量。”
王勮蓦然抬起头来,一直沉稳的声音明显有些发紧:“学生,谨记少伯教诲!”他深深一揖,几乎垂到地上的袖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良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苏味道不由也抬头看了过去,不远处的案几后,裴行俭神色依旧温和宁远,只是目光专注,嘴角微扬,那笑容仿佛能一直暖到人心里去。他正看得发呆,裴行俭眸子一转,已落在了刘敬同身上:“刘明经忠直勤勉,可堪大用,然xingqíng过于急躁,言语时常唐突,此乃为官之大忌,若不能痛改,则不如弃笔从戎,君之功业,当在军伍。”
刘敬同听到“言语时常唐突”,脸色便有些白了,待得听完,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猛然间“嘿”了一声,对着裴行俭长揖及地:“敬同多谢少伯指点!”起身时,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已是神采飞扬。
苏味道心头也是大震:这位刘敬同的言辞有多唐突自己当然是领教过的,可他进了都堂后却是一个字都没多说,裴少伯是怎么看出来的?眼见那两道明亮的目光已转向自己,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垂眸肃立,竟是气都不敢出了。
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依旧平和轻缓,却笃定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苏进士文采出众,器识敏达,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只是宝刃须砺,好事多磨,苏进士少年登科,未经逆境,日后若有不虞之事,也当秉持本心,好自为之。”
苏味道听到前面半句,脑袋便是“嗡”的一下,他的确是少年成名,一帆风顺,也曾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但在长安待得越久,就越知仕途艰难,自己的这点才华名声,根本就不足为凭!没想到在今天,在此地,居然能得到“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这样十二个字!
他心头激dàng,qiáng压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弯腰道了谢。裴行脸对于后头两人的评点、几位选官的笑声,听在他的耳中已是浑然不解其意,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众人行礼退下,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台阶下。阳光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双目顿时被刺得一眯,心头这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经通过面铨了,裴少伯说自己会前途无限!
正月的北风寒意犹可剌骨,此刻chuī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是那般温柔凉慡,犹如美人含qíng的触抚,就连远处飘dàng的柳枝,也似乎是在不停地欢欣起舞。
突然间,他听见身边的王勑重重地吐出了口气,转头一看,恰恰对上了两道同样明亮喜悦的目光,两人仿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qíng,不由相视一笑,飞扬的眉宇间已是一片霁朗chūn光。
幽深的都堂里,有人也笑了一声:“裴少伯难得如此褒奖于人,难不成适才这五位,个个都会有一番造化?”
裴行俭微微摇头:“造化如何,一半靠天定,一半靠人为。只是如勃之流,虽有天纵之才,xingqíng却过于浅露,岂是能享爵禄的格局?要在前程上胜过他,倒也不难。再说好话又不值什么,若是说上几句,便能促人上进,裴某又何必吝啬?”
众人也笑了起来。这几位选官都是中书、门下的主事官员,这次被请来面铨,原是意外之喜——吏选是朝廷头号优差,向来被吏部把持得水泼不进,这次吏部却主动上奏圣人,声称都省乃朝廷中枢,官员人选至关紧要,应请相关主事亲自面铨各自衙司的候选人等。对于这些官员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能给自己选几个称心的手下也就罢了,遇到世jiāo故旧、豪门新贵的子弟,还能轻轻松松做个人qíng,加上那种天下英才任我评点的滋味……因此,虽然人人都清楚,吏部如此示好,为的不过是顺利推行改制。但凡亲自参与吏选者,总不好再抱怨吏部选官不当。可有这份风光权柄在前,被邀请的各司官长莫说拒绝的,就连误点的都没一个!说到底,于公而言,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于私而言,这选制之改再不好,牵涉的利益也是大伙儿的,可参与面铨的权力,却是自个的。这本账,谁会算不明白?
而这几天里,众人轮番上阵,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员铨选的李敬轩固然能过目不忘,把关八九品官员的裴行俭更是相人如神。何况选人的资料都摆在那里,出身、资历、政绩、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拟放哪个官职,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纵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铨完几拨选人之后,也渐渐熄了心思。大伙儿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眼瞧着裴行俭每每几句温言细语就能让人或是惶恐无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惮之余,这面上的和气更是半分都不会差。
裴行俭身边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宽慈之心。”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阁老过奖,宽慈二字,真教行俭羞愧无地。裴某以为,为官者,当有敬畏之心,这些选人十之八九都将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总好过一味自矜自负,因此对他们多以敲打为主。这一遭也不过是见着人才难得,才嘉奖了几句,好在王进士xingqíng沉稳,苏进士亦有造化,倒不至于就此轻狂了去。”
坐在最中间的东台侍郎还兼着太子左庶子,闻言不由感兴趣地往外看了几眼:“如此说来,东宫的司经局倒是恰好还缺了校书郎!我瞧着这两位进士的年貌才资倒也适宜。”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