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女子嫉妒姬妾原不是什么奇事,可连嫁了人的义妹都不放过的,却是闻所未闻!他正想开口询问,常乐已轻轻地添了一句:“常乐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那卢氏子弟说,这女子幼时他曾亲手教过,是敦煌张氏的嫡女,极为聪慧美貌,号称西州第一美人,如今却已落发为尼。我也寻人问过几位西州行商,他们果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段公案。”如此说来,当真是确有其事了。李治微微吸了凉气,心头对库狄氏的恶感顿时又添了十分。
常乐却感慨地叹了口气:“此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是小事。那库狄氏在西州还gān了几件更大的事qíng。头一桩,前些年西疆多事,西州常需征收押运军粮,这库狄氏的母族原是西域商贾,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几个舅舅包下了粮糙的买卖。没几年,那安家粮号就壮大了何止十倍,连当地的官府和高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桩,西州不宜养蚕,却出一种白叠,可以用来御寒纺布。库狄氏到西州的第二年,就bī着麴家出面,将西州各地的白叠织纺都抓在了手里,她开的作坊固然是日进斗金,便是那些穷得jiāo不上租的村子里,农妇要想纺一寸白叠出来,也先要给库狄氏jiāo钱……”
李治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气,伸手一拍chuáng榻:“岂有此理!”
常乐点头:“可不是!常乐也觉得意外,裴少伯官声一直甚好,怎会让库狄氏做出这种事qíng?只是那卢氏子弟又说,裴少伯在西州虽然还算本分,库狄氏却是极霸道的,又惯会蛊惑人心,动不动就搬出皇后的旗号压人,鼓动着庶民闹事。裴少伯还是长史时,库狄氏便能随意出入都督府,连当时的西州都督对她都不敢稍有违逆,裴少伯又如何辖制得住她?”
李治没有做声,脸色却是越来越yīn沉。常乐瞧了他一眼,暗暗一咬牙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踌躇:“陛下,还有一事,常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那裴府的新居常乐也曾去过,占地百亩,屋宇jīng绝,那院中那些花木奇石比魏王旧宅里的也不差什么。原先常乐也没多想,可此刻想来,那裴守约当年乃是孑然离京,库狄氏亦是出身寻常,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手笔,其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跟魏王李泰的宅子差不多?当年父皇偏爱,自己这位兄长院子里的花木奇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李治的眼神不由越来越冷,嘴角紧紧地抿出了一道斜纹。
常乐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常乐窃以为,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只怕皇后殿下也是被她蒙蔽了。如今着她仗着皇后的宠爱,气焰越来越高,便是我等也要退避三舍。两位圣人若是再不加以申斥,如今任由她磋磨两位宫婢事小,只怕日后她迟早会做出有伤天和的事qíng,那时两位圣人的名声也会被她拖累!”
李治提声喝道:“传朕的口谕,着库狄氏即刻进宫。若敢推脱,以抗旨论罪!”
“进宫之后,让她在明光殿外面先跪上半个时辰,再jiāo皇后发落。皇后若有疑问,让她来找朕!”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不可抑止的冰冷怒气,门外守着的几个宫人不由都是一个哆嗦:管教内外命妇从来都是皇后的职责,圣人这么直接处置了,不但是要教训库狄氏,也是要给皇后一个警告!窦宽脸色微变,忙应诺一声,又向阿福使了个眼色。阿福毫不迟疑,撒腿就跑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骑快马从宫门飞奔而出,带起的烟尘,老远就能看见。
当这道烟尘终于在风中散尽,明光殿的院内,玉柳也迈步走上了正殿的台阶,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悄然来到武后身边,低低地说了两句。武后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难得今日晴好,就按原先的布置在廊下安席吧。”
正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仲夏的阳光照在殿外的青石路上,反she出的白光仿佛也带着几分热意。好些人往外看了两眼,只觉得额角又开始要冒汗,应和声却是半点也不迟疑地响成了一片——“今儿果然是风和日丽,妾等有福了!”
“可不是,这都下了好几天的雨了,若不是殿下设宴,只怕老天爷还不肯赏脸给个晴天呢。”
武后笑容愈发柔和优雅:“哪里,今日欢宴,原是托了诸位的福。”她端起面前装着桃酪的琉璃杯,慢慢喝了一口。仿佛是浆水有些酸凉,武后细长的凤目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殿外的西南角上。
从蓬莱宫一直往南,到了chūn明门主街再往西转,过了太极宫就是延寿坊,快马加鞭,一刻多钟就到。传旨的快马此时已从裴府的大门直奔而入,有门子跟在后面一路跑向内院院门,也有人翻身上马直奔皇城而去。转眼之间,“圣人宣娘子进宫,圣人宣娘子进宫”的声音,便从院门一声接一声地传到了上房。
上房里,琉璃正跟赵幺娘、紫芝几个商议如何处置收到的节礼,三郎也跟在一旁,歪头看着她手里的大红礼单,不时大声念上两声,显摆着自己刚认得那几个字。听得院外传来的通报,琉璃不由伸手揉了揉耳朵,自己这几天耳朵里老是嗡嗡的,难不成又添了幻听的毛病?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因五月要发放新一年的选格,裴行俭这几日又在吏部加班加点地忙上了。
赵幺娘和小米也是满脸的不敢置信,紫芝更是“腾”地站了起来。
待得第二声从院外传来,琉璃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小米紧张地抢上一步扶住了她。紫芝的脸色倒是镇静了下来,轻声道:“看来是有天使前来传旨,娘子体重,烦劳幺娘先去迎一迎;小米,你和rǔ娘带三郎到后园耍耍;娘子,我帮您换件衣裳。”
紫芝平日最是沉默,此时话音也依然低柔,只是那镇定的神色里却自有一份令人信服的力量。赵幺娘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连三郎瞧了瞧几个大人的脸色,都只是伸手向琉璃要了个亲亲,便乖乖地由奶娘抱着出了门。门帘一落,紫芝却立刻俯身下来,在琉璃耳边低声道:“娘子,您想法子拖一拖,奴婢出去拿点东西,娘子一定要等奴婢回来了再出门!”
琉璃好不诧异,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只点了点头。待得紫芝匆匆离去,外面的小婢女听见召唤进门时,她已脱下了半臂和外面的襦裙,正在拔头上的发钗,小婢女们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半晌都没合拢。
琉璃笑了笑:“拿件披风过来,扶我去迎天使!”
院子里,赵幺娘已迎上前来宣旨的阿福,笑微微地欠身行礼:“天使驾到,我家夫人身子笨重,不能远迎,还望天使恕罪。”
阿福原本紧绷着脸,突然看见这张神色温柔的脸孔,认得正是在九成宫里共事过的赵幺娘,神色不由松了少许,却依旧沉声道:“圣人急宣库狄夫人入宫,还望你家夫人快些准备。”
赵幺娘眼里立时多了几分惊惶:“怎么?圣人宣夫人进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福皱了皱眉:“娘子莫让阿福为难,还是让你家夫人快些听宣吧!”
赵幺娘忙解释道:“我家夫人立刻就出来,只是她如今行动当真是不大方便……”她话音未落,上房的帘子已挑了起来,有人声音虚弱地应了一声:“妾库狄氏接旨来迟,望天使恕罪。”阿福一眼看去,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
赵幺娘忙回头去看,顿时也大吃一惊。就见琉璃扶着两名婢女慢慢走了出来,满头长发不知何时已悉数披散,身上则裹着一件宽大的石青色披风,披风下面露出的,是皱巴巴的中衣裤脚。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身形也比寻常孕妇更显笨重,此时看去十足便是一副刚从产chuáng上挣扎起来的模样。赵幺娘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忙几步奔了回去,声音里自然而然便带上了几分颤抖:“夫人,夫人您走慢些,医师们都说了您万万不能随意走动的!”
阿福的脸色多少变得有些尴尬,低咳了两声才板着脸道:“圣人口谕,宣库狄氏即刻进宫,不得耽误!”
琉璃忙应了一声“是”,颤巍巍跪下要肃拜一礼,可肚子着实太大,头半日也叩不到地上去。阿福不由闭了闭眼:“夫人不必多礼,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小的一道进宫。圣人旨意甚急,劳烦夫人快些,莫让圣人与皇后久等。”
琉璃喘息着道了声谢,又扶着两个婢女的手慢慢回到屋里。自有婢女前来请阿福稍坐片刻,阿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库狄氏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就算他有心催bī着她立刻动身,也没胆子带着个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的外命妇进宫,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只是琉璃这一进去,却是半天再无动静。眼见已过了一刻多钟,上房依然一片安静,阿福再也沉不住气,招手叫过婢女,刚要开口,就见门帘一挑,赵幺娘满脸抱歉地走了过来:“劳烦天使久等了,我家夫人正在梳洗,只是她这几个月一直卧chuáng,身子又是这样,找一件如今能穿得下的出门大衣裳都不大容易,难免费了些时辰,还望天使海涵。现在东西都找到了,烦劳天使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福不好对她发火,皱眉道:“赵娘子,你还是催催库狄夫人吧,小的多等等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圣人若是等得久了,龙颜一怒,小的固然吃罪不起,夫人只怕也难逃个轻慢的罪名!”
赵幺娘连忙点头,转身便吩咐小婢女通知车马院放准备牛车,又让人去寻软榻和抬榻的婆子,几句话就把满院子人都支使得团团转。人进人出之间,没有人留意到,紫芝从通往厨房的角门钻了出来,几步赶到屋里。几息的工夫后,门帘高挑,琉璃终于扶着婢女走出了上房。
她身上的衣裳依旧颜色素淡,只是到底梳洗过一遍,整个人好歹多了几分jīng神。这边早有软榻抬了出来,琉璃向阿福告罪一声,上了软榻,几个粗壮的婆子抬起软榻,一步步稳稳当当往外走去。赵幺娘依旧陪着阿福,一路感激不迭,把他那些催促的话生生都给憋了回去。
一行人到了内院门口,没等多久,一辆宽大气派的牛车也赶了过来,婆子们将琉璃连人带榻小心翼翼地移到牛车之上,车帘一落,牛车便悠悠然向外驶去。
阿福也翻身上马,跟在牛车边上,跟了一段,那牛车却是越走越慢,阿福心里的焦躁再压不住,转头对车夫喝道:“你也让车快些走!这般磨蹭,难不成要圣人等到日头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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