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果然糊涂了!贺兰敏之这几个月做了什么,你当圣人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么?这孽障荒唐胡闹,跟我离心离德,又这么糟蹋着武家的名声,只怕他正暗自欢喜着呢!一个孝期行乐,就能让圣人不得不出手?
“何况咱们这位圣人从来都觉得自己最重qíng谊,贺兰敏之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气恼那些混账行径,有母亲,有姊姊,有贺兰月娘的qíng分在那里摆着,他也舍不得下重手。实在不得不惩处了,多半会寻个由头随便发落了事,美其名曰,是给我,给母亲留脸面。
“可此事若真是如此处置,结果会如何?结果是天下人都晓得,我这皇后是彻底失势了,身边唯一的侄儿都莫名其妙被圣人发落了去!到了那时,我只怕像如今这样不问朝政、埋首经籍,都不能够!你莫要忘了,去年就已经有人上书,说我武家家庙香火旺盛,长孙家身为圣人母族却无人祭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圣人还提拔了这位!若是贺兰敏之再被圣人轻易发落,大概不用半年,咱们便能瞧见给长孙无忌和王氏萧氏她们鸣冤的奏章了!”
玉柳听得心惊ròu跳,忙垂首认错:“是婢子考虑不周,殿下说的是,眼下局势不同,殿下只有先发制人,才能挽回局面。”
武后脸色越发清冷:“晚了!当年月娘一死,我就不该听母亲的,让贺兰敏之改姓袭爵,这几年又苦心栽培,让他年纪轻轻就位居三品,文章著述流传天下。到头来,却是养虎为患!只是既然已是如此,与其让别人动手,惹得流言满天,还不如我自己挥刀断臂,教那孽障和他的狐朋狗友都声名扫地,永世不得翻身。让天下人都知道一个怕字,知道我宁可做孤家寡人,也绝不容忍负我之辈!”
“如今,我已是一步都不能退了。我原以为,当年是我太过自负,事事逞qiáng争锋,才让圣人与我离心离德,可这几年里,我一退再退,结果又是如何?既然如此,他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都该好好做些文章出来,才能让人不敢欺到头上。这第一篇,就从贺兰敏之开始吧!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质疑我培植羽翼,谁还敢拿武家来对付我!”
玉柳心头一阵刺痛。这几年里,皇后韬光养晦,除了召集文学之士编撰书稿,很少cha手前朝事务,可圣人的提防之心却并没有减去多少,前阵子朝中向着皇后的人略多些,就忙不迭地官复旧名。皇后的确已是退无可退,只是这桩事……她想了又想,还是低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只是那最后一条,原是贺兰敏之胡言乱语里带出的不敬之语,想来是故意污秽武家,给自己的不孝开脱。其实有了前面几条,他已是死有余辜,若把这条也添上,倒是坐实了外头的流言,也有损老夫人的名声。”
武后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你莫忘了母亲给圣人上的遗折,那上头字字句句挂念着的是谁?她欺我瞒我,偏心至此,我也只有釜底抽薪,让这遗命变作乱命,才能动他。既然母亲心里只有这个外孙,既然她这外孙自己愿意找死,难不成我还要顾忌着什么名声家族,不去彻底成全了他们?”
环顾着空dàngdàng的殿堂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明悟的微笑:“你还没看出来么?这世上,什么血脉亲qíng,什么忠心赤胆都是靠不住的。从今往后,我能靠的,也不过是我自己。所以他们的话是真是假,他们的人是亲是仇,又有什么要紧?我要做的,不过是投我者,我必予之富贵荣华,负我者,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此而已。”
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神色甚至愈发平静安稳,玉柳心头却是一寒,不由自主已移开了目光。她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武后分明有些不一样了,仿佛身上最后的一点柔软,也已在这微笑之中,消失不见。
琉璃是在四天之后,才感受到这一点的。
一脚踏进仪鸾殿的大门,她便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幽凉的大殿上,那张檀香木的案几依然摆放在老位置,双色玛瑙杯也照旧放在上头,案几后却多了一人。李治一脸郁怒地坐在那里,瞧见琉璃进来,脸色更是yīn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的武后神色倒是平静得多。但不知怎地,对上武后那双静静的眸子,琉璃心头却是莫名一寒,只觉得她的眼神仿佛是从极高极远处扫过来的,自有一种俯瞰万物的漠然。
她不敢多看,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刚刚起身,就听武后沉声道:“库狄氏,今日宣你入宫,是想问问你,三年前你陪韩国夫人去法常尼寺施斋,最后那一日的午后,你可曾陪韩国夫人一道礼佛?当时韩国夫人可是说了些什么?事关重大,你须好好回想,如实回报,不得有半点虚言!”
琉璃暗暗叹了口气。她虽然消息不大灵通,但武后上书历数贺兰敏之五大罪状这么劲爆的消息,自然也是听说了的,在震惊、感叹、琢磨了两天之后,再收到入宫的传召,她要是还不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简直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认命地应了声“是”,略斟酌了一下词句,便艰难万分而又清清楚楚地把当日自己如何在禅室遇见武夫人,武夫人如何颠三倒四地忏悔抱怨,后来又如何发现贺兰敏之来过的事qíng,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自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严格遵照上回跟武后坦白时的口径:贺兰敏之之所以qiángjian准太子妃,是因为听到他母亲抱怨说,是皇帝大人害死了他家妹子。
李治原本yīn沉的脸色在听到琉璃说出那句“怨望”之后,蓦然转成了苍白,看着琉璃的眼神,也渐渐从不可置信的震惊、怀疑,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憎恶。
琉璃虽没抬头,却也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芒刺在背。在皇帝面前说出这件事,还是当着武后,当着好些宫女太监的面说的,能拉来多高的仇恨值还用去想么?然而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让武后少恨她一点,也只能让皇帝多恨她一点了……殿堂里一片寂静,良久都没有人出声,唯有殿外栗子林里知了撕心裂肺地嘶鸣声一声接一声地传了进来,听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越来越压抑的沉寂中,还是武后先开了口:“陛下,您还有什么话要问库狄氏么?”
李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一字字挤得无比艰难gān涩:“不必了!”
琉璃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听武后淡淡地道:“好,那就传杨氏进来吧,后头的事,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杨氏?贺兰敏之的夫人杨氏?琉璃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她这几天也暗自揣测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若能被人查出来,也只有杨氏了。她是贺兰敏之的妻子,跟阿霓和镜月又打了无数jiāo道,察觉到自己的事不算奇怪;至于主动告发丈夫,她以前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以贺兰敏之这半年来作死的速度和力度,把她bī急了就更不奇怪了……从殿外缓缓步入的杨氏依旧是一身素服,看去比半年前又憔悴了许多,鬓角竟有了不少白发,眉目之间的淡漠之意也愈发浓郁。瞧见琉璃,她倒是怔了一下,随即便移开视线,上前行礼参见,口中的自称已变成了“罪妇杨氏”。
李治并没有理会杨氏,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外,神色有如梦游。武后倒是不动声色:“你先起来吧。杨氏,今日为何宣你入宫,想你心里已是有数,旁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只把你当日法常尼寺寺外的所见所闻如实禀报给圣人就好。”
杨氏伏地磕了个头,起身回道:“启禀圣人,启禀皇后,当日尼师告知罪妇,已在寺外寻到媛娘,罪妇在后门见到她时,她已遭玷rǔ,见到罪妇只问,表兄为何如此待她。罪妇无言以对,唯有一面回禀韩国夫人,一面连夜谴人赶往长安报知荣国夫人。第二日日暮时分,荣国夫人赶到尼寺,当即封了院子。又过了三日,韩国夫人便自缢身亡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以身抵罪……”
她的声音gān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在这样惜字如金的平稳描述中,居然也变得颇有些平淡无奇。唯有说到“以身抵罪”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多少变得有些低沉,淡漠的面容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惘然。
琉璃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阵迷惘,那个告别的早上,武夫人在晨光中如昙花初绽的温柔微笑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她甚至能看清那笑容里当日不曾读懂的如释重负,这个一世糊涂的傻女人那时大概深信自己能够得到解脱吧,深信自己能够以死谢罪,保住儿子,深信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她库狄琉璃也会信守承诺,把那个卑微的乞求转告给皇帝与武后!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扑腾咆哮,连衣襟仿佛都被震得瑟瑟抖动起来。琉璃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了双拳,她看见杨氏在面无表qíng地继续说着什么,那些话像风一样掠过耳边,不留痕迹,只有她心口的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是在瞬间之后,杨氏已回完话,跪下磕了个头。
武后肃然道:“此等大逆之事,知qíng不报,原是罪过,然而为尊者讳,为亲人隐,也是人之常qíng,今日你们能如实回报,便算将功补过。杨氏,库狄氏,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
“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这声音就如一个响雷,在琉璃耳边滚滚回响,不知怎地,她双膝突然一软,不由自主已跪倒在地:“臣妾……臣妾有事回禀!”
“当日在法常尼寺,臣妾向韩国夫人告辞之时,她曾对妾身说,若是有朝一日,贺兰敏之犯下重罪,人人都喊打喊杀,而她已无法进宫,让我帮她带上一句话,请圣人和皇后看在她曾尽心尽力伺候过一场的份上,留贺兰敏之一命。”
李治和武后都愣住了,杨氏也惊讶地转头看了过来,连琉璃自己都呆了一下: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呢?而且说得这么清楚流畅,就好像自那日之后,自己并不曾把事qíng死死埋在心底,而是早已在暗自排练过千百遍;就好像自己并不知道贺兰敏之一定会死,而是和武夫人一样相信这话能救得了他的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吧?她苦笑着慢慢俯身磕了个头,心里说不上是忐忑,是无奈,是自嘲,还是豁出去之后的空虚与认命。
李治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在yīn郁复杂之外还带着些láng狈。武后的脸上倒是慢慢露出了笑容:“库狄夫人果然是好记xing。”
琉璃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事到如今,却也只能垂首回道:“殿下恕罪。臣妾乍闻韩国夫人死因,突然想起旧事,心qíng激dàng之下才冒昧开口,不是故意要令圣人与皇后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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