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可恶妇人今日那些吞吞吐吐却又毫不含糊的刺心话语,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哼”了一声:“你放心好了!就算瞧在裴卿的面子上,眹也不会将她如何,不然叫你如何在朝中立足,叫你家公子日后如何立足?”
裴行俭感激地行了个大礼:“陛下隆恩,微臣与犬子日后肝脑涂地,亦是无以为报!至于拙荆,微臣日后定会好好管教于她,不许她再入宫廷,徒惹是非。,’
李治满意地点了点头:“是该如此了!不过此妇出身寒微,见识粗浅,原非裴卿良配,更不足为裴氏宗妇,裴卿原该另择佳偶,以免遗祸家族!”这话着实有些刺耳,裴行淦眉头不由一皱,李治的眼风立时扫了过去’他索xing把眉头皱得更深了些:“陛下,拙荆冒犯天威,原是大罪’只是陛下去岁方明旨嘉奖了她,说她妇德昭彰,还特晋她为郡夫人,此事巳是天下皆知,如今微臣若说她失德无识,岂不是、岂不是……”
李治脸上“腾”地热了起来:自己怎么把这都给忘了?嘴里忙道这封赏……这封赏原是皇后的意思,不过裴卿所虑也不无道理。你,你先起来回话吧!”裴行俭说得对,这事儿眼下做不得,可库狄氏越来越可恶,仗着皇后撑腰竟敢当面羞rǔ向己,若让她依旧安享荣华,还牵绊住了裴行俭此等人才,那还了得!
他来回踱了几步,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沉声道:“只是如此一来,到底委屈裴卿了。朕原本早就想给你指一位品貌双全的贵女,一则你身负朝廷重任,日后说不得还要加些担子,总要有人帮你妥善打点后宅事务,才能多为朝廷分忧;二则婚姻乃两姓之好,裴氏门庭高华,你这一支却颇有些凋零:,若能得些臂助,重振声名也是朝夕之事。这两全之美,也不必让东眷裴专擅于前!”
裴行俭刚刚起身,只能又长揖及地:“陛下……”
李治却不容他多说,摆手道:“你所虑者无非名声,这有何难?先皇当年也曾意yù下嫁公主为尉迟将军平妻,裴卿来日成就未必逊色前贤,朕又何妨为卿再破例一回?我朝宗室之中,也颇有品貌俱全的女子,你再娶一房也不会rǔ没裴氏门庭,反而能让裴氏更添姻亲。如此一来,你如今的娇妻幼子依旧在怀,不过是添了位淑女随侍左右,所谓佳话,莫过于此!”
一旦裴守约成了李氏女婿,又何愁他因为妻室之宠而心向皇后?李治心里得意,含笑看向了裴行检:“守约,不知你意下如何?”
美人、前程、家族……裴行俭心里一声苦笑,脸色倒是平静了下来:“陛下如此抬爱,微臣自然是感激不尽。不过,正因如此,陛下盛qíng,微臣却是万万不敢领的,以免日后得罪宗室,也令陛下颜面无光。”
李治顿时愣住了:“此话怎讲?”
裴行俭长叹一声,垂下了眼帘说来惭愧。臣年少时嗜酒成xing,壮年时乂颇受风霜苦寒,如今年事已高,jīng力渐衰,纵然有佳人如玉,也是消受不起,一旦冷落了佳人,岂不反而是rǔ没新妇,结仇宗室?”
李治愕然睁大了双眼。裴行俭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可他出身将门,文武全才,这两年掌管铨选,威仪日盛,一身风采气度,更显卓然照人,又谈什么年事巳高?jīng力就更不用说了,眼下他刚从长安一路赶回,一身风尘依旧显得神采奕奕,便是宫中侍卫们也不见得能比他更有jīng神,他却敢在自己面前张嘴就说:他老了,不行了!他是把自己当傻子么?
想到此处,李治怒火冲顶,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贵伉俪原来如此猜深,真真难得,倒是难为裴卿你还要日日寻空为朝廷奔波了!”难不成他真觉得离了他,这朝廷里就没人能做事了?
裴行俭脸色愈发坦然,抬眼看向了李治“陛下赎罪,请容臣回禀下qíng。”
他神色平静之极,眸子更是清澈的难以形容,李治纵然在狂怒之中对上这长鼻血冷静的脸孔,不由也是一怔:“你说”
裴行俭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微臣生儿不幸,承蒙先皇开恩,许臣人读弘文,又蒙陛下赏识,容臣报效朝廷,方在这世上有了立足之地,臣虽不才,亦知沐此厚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臣自幼孤苦,迭逢大难,所谓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于他人不过常事,于微臣却是多年奢望,微臣愚昧,凤愿既成,便不敢得龍望蜀,自愿后宅无事,也好全心报国;齐人之福,从来非臣所愿。此乃微臣一点痴念,还望陛下成全。
至于臣妻库狄氏,她出身微寒,xingqíng糊涂,得罪陛下,原是不赦。然则十几年来,无论何等艰辛险阻,她都不曾离弃微臣。微臣三子,也均为臣妻所处。微臣若为富贵前程,转头便可另娶贵女,使旧人幼子再无法立足之地,陛下请想,这天下又有何事是臣所不敢为,不忍为?
其实今天臣亦可答应陛下,欢欢喜喜娶了新妻,毕竟总师女子再是身份贵重,xingqíng刚qiáng,也不过是后宅富人。微臣再不济,也总有法子护住旧人幼子,甚至多加怜爱恩宠。如此,名声实惠均得,又有何难?然而微臣深知,此等做法,实违陛下所愿。此等欺心欺君之事,臣亦不敢为。
陛下明鉴,臣愚钝,万死不敢辜负陛下。得罪之处,愿领受责处!”
他语气舒缓而镇定,一字字诚恳道来,简直叫人无法生出半分怀疑。李治的一腔怒火,不知不觉的便被浇灭了大半,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来裴卿如此赤胆忠心,朕倒是失敬了!”
裴行俭肃然回道“臣无地自容,微臣今日冒犯龙威,原是万死莫赎。”
李治不禁咬了咬牙,裴行俭若是一味婉拒或是一味硬顶,他都有法子处置,可偏偏他先以匪夷所思的理由断然拒绝,然后娓娓道出苦衷,最后gān脆认打认罚,自认该死,反而叫人无从下手。他原想再讥讽训斥两句,看裴行俭平静的脸色,突然又觉得好生无趣。
思前想后半响,他终于还是意兴阑珊地转过头去:“裴侍郎既然jīng力不济,朕也不为难你了,史选之事泰国繁杂,你就不必……”他原想说:“不必再管”,话到嘴边却不由顿了顿,如今史选新制朝野都挑不出错来,可其间的暗cháo他又不是不知,一旦裴行俭走了,这些风cháo谁又能压制得住?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不由得更多了几分郁怒:“你就不不必两地奔波了,专心主持长安的小选就好!”
裴行俭心里一松,诚恳地欠身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李治烦躁地挥了挥手,身后一阵衣襟悉索声响,大约是裴行俭伏地行了大礼:“微臣告退。”青石板上的脚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栏杆。成全?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谁又能成全自己?人人都说愿为君分忧,个个都自称不敢辜负圣恩,当初的媚娘,当年的月娘,太慢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就是顺娘,那个最温和柔顺,无yù无求的顺娘,原来在她心里……六月的山风chuī到李治的龙袍上,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观景台上,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在他的面前,云色苍苍,山色茫茫,偌大的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天子瞧不见的观景台下,裴行俭却走得一步也不曾迟疑。出了宫门,他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过桥,不多时便回到了宗仁坊的裴府。
四郎喝五郎都已经歇午觉了,琉璃却一直在屋里转着圈,听见回报,忙迎出了门外。待得瞧见裴行俭温和如常的面孔,她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拉着他上下打量:“你……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裴行俭笑吟吟地挑起了眉:“我又不曾知qíng不报,圣人怎会把我怎么样?”
琉璃窘迫地笑了笑,这事儿原是她太过托大,此时自然只能诚恳认错:“守约,有些事我也没想到最后会这样,事关旁人的名声xing命,我又有些拿不准,所以一直也没跟你说,都是我的不是。”
她转头把人都打发了下去,又吩咐紫芝在外头守着,这才把裴行俭拉进里屋,低声把事qíng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裴行俭神色却是平静异常,听到贺兰月娘的那段秘闻,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直到琉璃说起自己脑子一热,把武夫人所托之话也如实转达了时,他才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先前还想着,我家琉璃到底还是没心傻到家,看来还是欢喜得早了些。”
琉璃心qíng更是低落了下来:“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武夫人当时的样子,就怎么都忍不住了。不管旁的事如何,武夫人这些年待我真的不薄!只是这样一来,圣人原本就不待见我的,今日更是连皇后也得罪了……”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打紧,你不就是又犯傻了么?横竖我也习惯了。”
琉璃无语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生气。
裴行险的笑容愈发戏谑,眼神却异常柔和:“再说了,我也不比你qiáng多少。皇后原先就不待见我,今日我也把圣人给得罪了。你瞧瞧,咱们连得罪起人来都这般心有灵犀,要论天作之合,谁还能跟咱们比?”
这事儿也很值得自豪?琉璃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担心:“你当真得罪圣人了?都是我不好,今曰圣人是不是难为你了?要不要紧?”
裴行俭满脸轻松:“难为是难为了,要紧却不大要紧。谁叫我自己赶了这么个好时辰?圣人一瞧见我,便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后来大概是见我赶路赶得láng狈’脸色才慢慢好了些,最后更是大发慈悲,让我专心主持长安那边的吏选便好,省得两地奔波。”
主持长安的吏选?琉璃虽不大明白两都的吏选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皇帝如今在洛阳,长安那边的铨选只怕不如这边的要紧……她刚想发问,裴行俭已笑道:“你莫多想,难不成还能让李相回去?再说,回长安又有什么不好么?
也是,李敬玄才是主持吏选的宰相,裴行检只是副手,而且回长安也的确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远离宫廷,这就比什么都qiáng。只是,事qíng真的能有这么简单?琉璃仔细地看了看裴行俭的脸色,追问道:“圣人当真没有迁怒于你?”
裴行俭剑眉微扬:“迁怒又如何?你原本就是被迁怒的,再迁点在我身上不也是应当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把我打发到西域去,你怕么?“琉璃摇了摇头,当然不怕,她求之不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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