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放眼一扫,不远处果然已有好些人在驻足观望、指指点点。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些人,又转头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心的侍卫们,沉默片刻,终于冷哼一声:“咱们走!”
他冷冷地剜了贺兰敏之一眼,满脸yīn沉地拨转了马头,心里告诉自己:今日原是自己太过冲动,坏了原先的计划,不得不容他多活几日而已!贺兰敏之微微欠身,沙哑的声音听去竟是无比柔和诚挚:“殿下保重。敏之愿殿下一生平安如意,顺遂欢喜。”最好是像自己一样,亲手害死母亲,或者是死在亲生母亲手里,让那位皇后殿下也尝尝骨ròu相残的滋味,如此,才不辜负自己这几年来的“风流”!
李贤心里愈发烦躁,双脚用力一磕马肚,骏马长嘶一声,箭一般飞奔了而去,几个侍卫也都驱马跟了上去。没人回头再瞧贺兰敏之一眼,唯有那只猞猁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猎物。因此,也只有它瞧见了那个满身破衣血痕的男人目送着自己这行人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竟是越来越恣意,越来越欢悦,仿佛他看见的,是自己人生里最美好的前景。
猞猁喉咙里“咕噜”一声,简直忍不住要扑下马背去尝一尝这猎物的滋味,可惜山路回环,很快就将那张立刻就要大笑出声的苍白脸孔遮断在道路的那一头。
这一路回去,侍卫们心里都有些忐忑,恨不能早些回到洛阳才好。李贤的青聰马却是越跑越慢。年轻的沛王端坐在马鞍上,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大约是因为头顶的烈日太过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子深邃莫测,仿佛在一瞬间已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刚刚转过一处拐角,前面有七八辆马车迤逦而来,有人眼尖,立时低声叫道:“殿下,前头似乎是裴侍郎。”
裴侍郎?李贤一怔之下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前面的车队前那翻身下马、抱手致意的青衫男子,可不正是吏部侍郎裴行俭?而与他并辔而行、向这边欠身行礼的女子容貌打扮都与寻常贵妇不同,一身胡服,褐发雪肤,想来就是那位库狄氏。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这位华阳夫人在贺兰敏之一事上的种种反复,李贤心头更是五味杂陈,乱成了一团,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一夹马腹,催马快行而过。
裴行俭并没有在意,李贤一走,他便重新踩镫上马,把刚刚放在车上的四郎又捞回了怀里,低头继续教他拉缰绳。倒是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沛王是打猎回来么?怎么马上什么猎物都没有,难不成还没开始打?看他们的脸色,倒像是刚刚被黑熊撵了好几十里……”
裴行俭不禁失笑:“你又胡说了!”沉吟片刻,他抬头望了前方一眼:“沛王多半是专程给人‘送行’的,咱们再走一段,说不定会遇见贺兰敏之。”
琉璃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那贺兰敏之他……”裴行俭笑道你可曾见过有人去打猎箭筒里居然没带上几支箭的?那一脸的戾气,自然是去寻仇,不过瞧着他们的神色,倒不像是得手了的样子。”
琉璃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犯难,想了半曰还是踌躇道:“咱们要不要换条路走?”
自打得知贺兰敏之被流放的消息,她心里就一直有点乱。裴行俭倒是安慰她说,如此处置,只会让天下人都觉得圣人对后族格外宽宏,对武后并无坏处,可她心里担心的又岂止这个?她更不明白的是,贺兰敏之居然没死,是自己记错了吗?还是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到待会儿也许会见到贺兰敏之,琉璃心里的这种烦闷不安也愈发qiáng烈起来。
裴行俭好笑地瞧了她一眼:“你心虚个什么,就算如今人人都以为是你告发了他,可你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结了?”
琉璃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瞧见他。”这谣言之所以会传开,自然是武后故意要让她背上忘恩负义、见风使舵的名声’她总不能跟贺兰敏之解释,自己不但没告发他,反而因为要救他一命而得罪了皇后;她更不想看见他潦倒落魄的样子,不想因此去猜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只是马车一路西行,不知贺兰敏之是换了路线,还是因为疗伤进了店铺,琉璃竟是压根就没有瞧见他的身影。
直到漫漫长夏终于过去,秋风再次chuī动洛水,这位昔日大唐第一公子的消息才从遥远的南方传了回来一他在韶州驿馆里上吊自尽了,用的是一根羊脂玉柄的华丽马鞭。
谁也不知道,这位在流放路上步行了数千里的犯人,身上为什么会带着一根马鞭。
琉璃听到这消息,先是松了口气:自己果然只是年纪大了,记xing坏了,贺兰敏之可不就是这结果么?随即又觉得有些羞愧,有些怅然。裴行俭却不容她多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不说这些了,三郎他们的小书院已经收拾好了,只缺了处石铭,我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大好,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给孩子们准备的书院就在裴行俭的外书房的边上,不大的庭院收拾得极为齐整,绿萝成荫,桂树飘香,迎面是一块jīng致的卧石,一棵斜出的古松横卧其上。裴行俭指着石头的空白处道:“就是这里,正好能刻几个字。”
这种布置倒是有些眼熟。琉璃四处看了几眼,跟着裴行俭进了院子的书房,靠窗的案几上铺着几张白纸,上面果然已经写了不同的题词,什么"仁德在斯,功业有路”,什么“遵道而行,焕然文章”,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琉璃拿起来欣赏了一遍:“这不都挺好的么,应qíng应景,字也极好。”
裴行险笑道这也叫好?这些字是刻在迎门石上的,三郎他们日后进门念书时,每日里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个,这些陈词滥调,实在不值当他们天天照着念,日日照着做。”
喔,原来如此,这题词不就相当于……琉璃心里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转头笑道:“我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
她挽起袖子,提笔在砚台里蘸了点残墨,挥笔写下了八个字。
裴行俭怔了一下,喃喃道:“天行健,地势坤……你什么时辰把易经也读得这么熟了?”他拿起那张墨水淋漓的纸,眼睛越来越亮:“琉璃,果然还是你最懂我,咱们的孩子可以写不好文章,建不成功业,却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真君子、大丈夫!”
琉璃嘻嘻一笑,没有作声。她其实没读过易经,也没觉得孩子们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她只想让他们一世安康。不过这句话上辈子她记得太熟了,此qíng此景,自然是借鉴无罪,làng费可耻。
裴行俭却是难得地兴奋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这八个字用隶书、糙书、行书各写了一遍,最后还是铺开大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正楷,放下笔笑道:“找明日就让匠人们来刻,估计两三日也就好了,横竖先生我也挑好了,gān脆九月初一就让三郎到这院子里来念书吧。”
九月初一?琉璃差点“哈”地笑了出来,忙掩饰地用力点头:“好!这日子好,这日子简直再好不过了!”
裴行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已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携手走出了院子。琉璃忍不住回头张望,在绿萝青松之下,那块卧石依旧沉默地躺在那里。再过几天,她的孩子就将来到这里来上学,迎接他们的将是那著名的八字校训:自qiáng不息,厚德载物。
天行健,君子以自qiáng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嗯,如果在书院门口的石匾再提上“清华园”三个大字,她的穿越生涯就圆满了。
第十章故地重游疑云再起
再次站在半山亭前,望着远处那座秀丽如初的洛阳城,琉璃原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可呆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心里只有些许的惘然。
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这座城池了?记得第一次站在这里远眺洛阳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晴朗天气,也有这样的微凉山风,只不过那时的洛阳城外还是一片秋色,而眼下却是又一个chūn天了。
不,不是又一个chūn天。事实上,自打他们离开洛阳,这已经是第八个chūn天了。
这么长的时光,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呢?
对于过去的八年,琉璃并没有任何抱怨。相反,每次想到在如此风云莫测的时局里,自己一家人居然能过得四平八稳,安然得近乎无聊,她都恨不得在心里高歌一曲: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得罪了皇帝!
因为得罪了皇帝,这些年李治屡屡巡幸东都、避暑行宫,都没让裴行俭随行,美其名曰让他留镇长安,琉璃自然是夫唱妇随。如此一来,他们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帝夫妇几面,更别说什么谈心进谏,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廷斗争与宫廷血案,自然也离她们很远,远得几乎无法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咸亨三年八月,武后党元老许敬宗病故,当朝廷重臣们为了他的谥号在洛阳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裴行俭却忙着给七岁的三郎挑选他的第一匹坐骑。
上元元年的中秋,皇帝夫妇改称天皇、天后;九月,长孙无忌平反复爵,而当年告发裴行俭、bī死长孙无忌的袁公瑜则被贬往西域;十二月,武后上书建言十二事,第一次毫无避讳地表现出胸怀天下的谋略气势……当这一连串的变动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琉璃更关心的是三岁的五郎那场旷日持久的咳嗽。
上元二年四月,当李显得王妃,长乐大公主的爱女在洛阳宫被武后生生饿死,当太子李弘在合璧宫离奇bào卒,朝野流言四起的时候,裴府更是一片祥和,因为琉璃终于再度怀上了身孕,第二年正月便顺利地生下了六郎,顺利地给他起名为裴光庭——谢天谢地,总算没人给裴家的孩子赐名了!
而如今,小裴光已经四岁,他们的安静岁月也终于到了头。
当然,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叫时来运转。平心而论,这些年皇帝对裴行俭的压制并不明显——他只是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抬举着另一位吏部侍郎而已,先是给了李敬玄监修国史的文人最高荣誉,兼任太子左庶子,此后又让他升任吏部尚书;三年前更是将他提拔为号称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同时封了国公!这样的恩宠,满朝文武都找不到第二个,把这些年只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荣誉称号的裴行俭更是足以比到泥里去。
可惜的是,面对这样的待遇,裴行俭还没怎么样,李敬玄已经昏了头,一面大力提拔亲族,恨不能把中枢要职都扒拉给自家人,一面又跟在前方打仗的老相刘仁轨死掐。去年刘仁轨急了,死活拉着李敬玄上了战场。结果,因为他的临阵脱逃,唐军几乎全军覆没,他也只能留在前线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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