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口不对心,便回送了他一记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却又兴致勃勃起来:“我看弦娘这样能gān,就算我们不在长安,她也一定撑得起来。圣人不准你告老,没说不准你回乡啊。要不,咱们先请了田假再说?”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咱们娶个儿媳进门,是骗个人进来顶缸,咱们好撒手游山玩水去的?”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说娶了儿媳,咱们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见这谋算就要得逞了,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也罢也罢,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坏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爱子之心,生生被我bī着才要回河东的,如何?你快点头,点头!”
裴行俭满眼满脸都是无奈,终于点了点头:“我这就上表,且说回乡迁坟吧。”
琉璃不由眉开眼笑,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cháo汹涌,边疆更是冲突不断,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吓着了还是脑子又抽了,这几个月居然时不时会派个御医来给裴行俭看病赐药。都说夜长梦多,她现在每天上醒来,都有种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离开长安就好,大不了他在家乡再“病”一“病”,谁还能捉他回来当官?
第二日,她便跟几个孩子透了这消息。参玄听说只有自己留守长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琉璃跟他解释道:“长安这边还有好些事要处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没什么事了,你想去洛阳游玩也好,想回河东看看也好,谁还能拦着你不成?”全家跑路,动静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过了几天,李治的批复也下来了,准了裴行俭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随即朝廷里又传出消息,因关中饥荒,四月初三,圣人将移驾东都。琉璃愈发松了口气,盘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历书,定了四月初九离开长安。
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诞节。日头刚刚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便带着两骑骏马出了裴府角门,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chuīchuī打打,好不热闹,却是不知哪个寺庙的僧人信徒在抬着佛像游行庆祝。
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觉得这行像的队伍似乎不如往年来得盛大,连鼓乐的声音听上去都少了些jīng神——皇帝早已带着官员侍卫们直奔洛阳,满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贾大户也在陆续离开,饥荒威胁下的长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华活力,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规模?
一旁的小米却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对的,一路能沾多少佛气啊!”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其实拜祭这件事,她,压根就忘了。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庙辞行时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去库狄家的墓园告拜!别人不知道,裴行俭却晓得他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这种疏忽实在jiāo代不过去!幸亏安氏信佛,自己在一头冷汗中总算想到了佛诞的借口,阿弥陀佛……马车出了城外,路上变得空dàng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车来,只觉得四野开阔,风声呼啸,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远处有一辆马车两个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见野糙荒丘,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长安城外。^她带着护卫和小米一道往库狄家的墓园走,却见前头那两个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心里不由纳闷: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来上坟?^那两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头上戴着极其老派的长帷帽,身形看去却还年轻。琉璃随意看了几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似乎好几年前自己来这边上坟,也曾见到过这么两个人。
她好奇心一起,脚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离那两个女子近些了,那两人却在前头路口一转,走向另一条小道艮见就要走到山坡后面,一阵大风chuī过,将其中一个女子帷帽上的长纱chuī得飘了起来,露出了整个后背。
琉璃脚步一顿,愕然的认出了这个背影-----是阿凌!阿凌打扮成这样来这里做是什么?自己若没记错,她走的那个方向并没什么墓园,多是荒坟野冢,再往前两三里,就该是乱葬岗了。眼下正是饥民遍地的时候,自己在城里出门都要带上护卫,她居然带了个婢女就跑到这儿上坟来了?
她越想越纳闷,转头吩咐小米:“你带个护卫,悄悄跟上去看看,莫让她们发现了。”
小米眼睛立时一亮,招手叫来护卫就跟了上去。琉璃瞧着她那蹑手蹑脚的专业做贼姿势,摇了摇头,自己带着另一个护卫进了库狄家墓园,在安氏墓前焚香祷告了一遍,又在库狄延忠墓前烧了两张纸,踩灭火头,走了出来。
回到跟小米分开的路口,等了没多久,就见小米一路串将出来,瞧见琉璃变呼哧带踹道:“娘子,娘子,那人是、是凌夫人!她带着的是阿依!”
琉璃忙问:“你瞧见什么了?”
小米一脸求表扬:“凌夫人到了那边之后便开始东张西望,亏我躲得快才没叫她们发现,我瞧见她们在一个坟头前摘下帽子,立刻就认出她们了!”
琉璃问:“然后呢?”
小米理直气壮道:“然后我就赶紧回来告诉夫人您啦!”
琉璃无语望天----自己果然不能指望她嫁人生孩子之后就能变得更靠谱点。
小米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没完成任务,摸着耳朵想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凌夫人拜的那个坟头,是没有墓碑的!”
没有墓碑?那就是说,这个人的身份不能让旁人知道?可阿凌的家人,不是都被武后赦免了么?琉璃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这时跟着小米过去的护卫也从那条路上赶了过来:“夫人,那两人已经往回走,马上就要转过那片山坡,您看咱们……”
琉璃转目一看,这一片都没遮没拦的,实在不好躲,想了想索xing道:“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果然没走几步,那边阿凌就带着阿依已转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远,琉璃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荒野里遇到生人般向她点了点头。阿凌却像雷劈了般定在了那里。琉璃脚下也是一顿:这是什么qíng况?
琉璃这一停步,阿凌身子更是一晃,走在她后面的阿依忙扶住了她,锐声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了?”抬头突然看见琉璃几个,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华、华阳夫人?”
琉璃暗暗扶额,只能换上了一副惊奇的神色,上前几步,挑眉笑道:“这不是阿依么?凌夫人?今日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阿凌依然呆呆地抬头看着她。琉璃隔着纱巾瞧不清阿凌脸上的表qíng,自己又刚派人盯过她的梢,不由一阵心虚,面上gān笑了一声:“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阿凌身子一震,突然扑上一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急促道:“娘子,阿凌错了,娘子大人大量,就饶了阿凌这一回吧,阿凌不是故意要对不住娘子的!”说着就要往下跪。
琉璃吓得差点往后跳了一步,听完这话却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脸色微微一沉,一把托住阿凌,转头对护卫和两个婢女道:“你们都退开,我有话要问凌夫人。”心里却是急转:阿凌什么时候对不起自己了?是献俘她早知会有变故却没有告诉自己?不对,那天刘氏明显都是不知qíng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内幕?而且这事也不足以让她心虚成这样,那么……她猛然想起一事,见护卫和婢女都已经走远,便淡淡的道:“当年在法常尼寺……”
阿凌本已抬起头,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立刻又往下溜:“娘子,娘子你相信阿凌,阿凌从未想过要去告密。可是那日原是崔夫人救了我,后来周国……贺兰庶人到处胡言乱语,眼见事qíng包不住了,崔夫人边说,我若不跟她一道去天后那里主动坦白,待到娘子去时,只怕会没有活路。我一时害怕,就跟她一道去了。崔夫人的好些言辞,我当时听着也有些不妥,却不敢反驳。但阿凌当真没跟天后说过您一句不是!娘子一直待阿凌不薄,阿凌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法常尼寺,居然是崔十三娘去武后那里告的密!琉璃心头万马奔腾,面上却愈发冷笑:“十三娘救了你?那天她不是真的生病了?”
阿凌忙道:“不是的,自然不是。此事说来的确是有些神异,我那日一去,便发现她似乎并无病症,她却坚持要我留下陪她。当时阿媛还在寺外,我怕她淋了雨会受寒气,不肯留下。崔夫人便跟我说,阿媛会出事,她头天做了个梦,梦见贺兰庶人把阿媛给玷污了!”
琉璃脑中里“轰”的一声响,十三娘说她做了个梦!她说自己梦见贺兰敏之jian污了杨媛娘,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一片混乱,却听见自己冷冷地问:“然后呢?”
阿凌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我自然不肯信。她却jiāo了个婢子进来,问她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子说,她一直在鼓楼上望风,先瞧见韩国夫人去了东院,然后娘子您也去了东边,最后贺兰庶人也去了,不过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好像很生气,在林子里踢树。阿媛后来也进了那片林子,然后就跟他出了后门。雨停之后,娘子和韩国夫人、镜月尼师一道回了这边,娘子在外头跟尼师不知说了什么,尼师就跑着回东边大殿敲了钟,全寺尼众都回了主殿,尼师带着十几个人出了后门,主殿却再没人出来。
崔夫人便说,看来娘子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我当时还觉得她的话太离奇。恰好有人又回报说,远远瞧见尼师回来了,我怎么也忍不住,要出去看看。结果正赶上尼师带着少夫人往外走,我瞧见尼师跟少夫人说了两句话,少夫人居然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我过去时,她的脸色还像死人一样,又不肯让我跟她去接阿媛。我这才知道,真的是出事了!
我想了半日,只能回去求崔夫人救命,正好我手头有种秘药,吃了后能让人烧起来,崔夫人便说,我们都是没用的人,只能互相帮着躲过这一劫,旁人就算要保,也只会保那些用得上的。不瞒娘子说,当时我心理是有些怨气的,娘子居然想着跟尼师通气,却也不来救我一救!”
琉璃怔了怔,心里突然有些发虚。阿凌说得也不算错,那时她听说阿凌守了十三娘一夜,是松了一口气,可如果没有这事?自己敢冒险提醒她们吗?不好说。此时她也无法辩白,只能涩声道:“所以后来你就跟十三娘去天后那里坦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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