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库房的总管内侍满脸是笑:“殿下说得是,奴婢虽然笨得紧,也晓得这是好东西,这些年都是单独收着的,不敢让落上一点灰呢。”
武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保管得极好,你有心了。”
总管笑道:“那天后您看这cha屏……”
武后又看了屏风一眼,淡淡地挥了挥手:“劈掉,烧了。”
看着武后断然转身而去的背影,总管张开的嘴半天都没合上,一旁的小内侍小心地问道:“总管,您看……”
总管回过神来,一跳三尺高:“你没听见天后吩咐吗?还不赶紧的给我劈掉,烧了!一颗灰也不许留下!”
微风chuī过,将这尖锐的声音传出了老远,也把武后飘扬的裙裾chuī得更高。
她一路回到殿中,有宫女轻声回禀:“刘夫人已经到了,在书房等您。”武后在几处宫殿的书房布置都差不太多,回文绣字的帘幕层层低垂,窗扉半开,正对着远处的一泓碧水。刘氏跪下请过安之后,抬头瞧瞧武后并未开口,便小心地问道:“天后殿下’听说裴行俭病死了?”
武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立刻去长安一趟,让三思……不,让承嗣立刻带人去,把裴行彳金所有的手稿书信统统带回来,一张纸也不许漏!就说……就说圣人喜欢裴尚书的墨书,要多留几张做念想。”
刘氏吃了一惊:“难不成裴行检胆大包天,犯了什么忌讳?那大娘子的亲事……”
武后脸色一冷:“我只是想瞧一瞧,这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裴行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至于你,你若觉得能找到比裴家子更好的女婿,尽管换去。不过眼下你还是去长安给我好好吊唁,去跟库狄氏说,圣人对裴守约有些误会,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裴守约既已去世,我自会护她周全,什么宰相将军,有我在,都休想欺到他们孤儿寡母身上去!”
刘氏松了口气,赔笑道:“殿下瞧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侄媳这就去长安!”她低头退到门口,却听武后又补充道:“还有,你再告诉她一句——无论何时,我这宫里,都会有她的一个位置。”
刘氏脸上顿时满是喜色:“诺!”
她“砰”地退出门外,门帘被撞得飞起老高。武后转头瞧着窗外,沉默良久,突然像往日一样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如此处置,你觉得如何?”
然而她的身边却并没有人出声应答。依然是锦帘绣幕的书房,屋角的铜炉里也依然在散发着往日的清雅香气,然而少了那个影子般沉默的人影,整个屋子竟显得空dàngdàng的,无论什么东西,都再也无法将缺上的那个角落填满。
另一边的寝殿里,李治也慢慢坐了起来。听着宫人的回报,他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已经被处置掉了?”
宫人低头回道:“正是,殿下找了半曰才找出账本上的记录,是上一回来洛阳的路上颠簸太过,屏风已经散架,库房只能当废木处置掉了。”
李治睁着无神的眼睛,不知看着什么地方。那是当年顺娘送他的礼物,那上头有裴守约的字迹。这世上有些东西,他曾经喜欢过,但顺手也就丢开了,就算偶然想起,也没有着急去找。他以为那物件无论何时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他随时都可以重新拿过来用,随手就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却没想到,在他压根没留神的时候,那物件居然就已经毁了、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就像顺娘,就像裴守约,他都再也找不到了。
大殿的外头,五月的阳光明媚而热烈,公正无私地照耀在人间的每一片土地上。随着它渐渐爬到天穹的顶点,一拨拨车马也从洛阳城的各个角落驶了出来,带着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直奔西京长安。
第二十四章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端午的早晨,日头还没有完全升起,延寿坊的古池边便已热闹非凡。裴府白幡招展,正门大开,三百名僧人在堂屋前chuī响法器,念起经文,嗡嗡的声音传出老远;裴氏族人悉数赶到,加上自发而来的附近居民和因为恩旨已到而终于放心前来吊唁的留京官员,在萧条的长安城里,裴府的这场七七斋俨然也办出了一股哀荣泼天、哀声遍地的气势。
只是当不少官眷被接入裴府后院时,却惊讶地发现,接待她们的是裴府新过门的儿媳王氏、义女赵氏以及中眷裴的女眷,华阳夫人库狄氏并未露面。有人开口询问,一脸憔悴的王氏便含泪道:“阿家伤心过度,卧chuáng不起。”
有知qíng人便悄悄解释:裴尚书遽然去世,库狄夫人伤心之下竟迷了心窍,守着裴尚书的尸身一步不肯动,也不让任何人碰,最后还是医师苦苦相劝,她才硬生生一个人给裴尚书净了身、换了衣;又让人把长安城眼下能买到的最好的棺木拉了两三副过来,亲自选定棺木,亲自抱着裴尚书的尸身入殓;之后就一头栽倒,昏了过去,到现在还起不得身。
众人少不得心生感慨:都说库狄氏悍妒成xing,裴尚书畏妻如虎,原来却是夫妻qíng深!
正议论纷纷间,外头突然有人通报,“右卫将军府刘夫人到!”“jiāo河郡公府慕容夫人到!”
众人顿时相顾失色:这两位居然从洛阳千里迢迢奔丧来了,想来是接到消息后昼夜兼程赶过来的——要知道,传达圣旨的特使一路飞奔,也不过是昨日到达而已。
这份人qíng,实在是太重!
王弦歌和赵幺娘不敢怠慢,联袂迎了出去,就见刘氏和慕容仪果然都是一身素服,衣裳虽还齐整,发上却犹自带着灰尘。见到有人迎出,刘氏“呜”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突然看清来人,又止住了眼泪:“华阳夫人呢?”弦歌把前事又说了一遍,刘氏这才又哭了几句,直着嗓子叫道:“还不快带我去看看夫人?”
一旁的慕容仪和赵幺娘见了礼,又送上自家匆匆备的賻賵,原是准备走到一边的,听到这一声,也有些犹豫,低声问道:“夫人身子可好些没有?”
她们远道而来,弦歌和幺娘不好阻拦,幺娘带着两人往后走,一路行来,到处都空空dàngdàng,却是这两日来客太多,所有的人手都被抽调到了前头,后院唯见白幡白烛,愈显冷清凄凉。
刘氏连连感叹,一进院门又扬起了哭声。北房门帘挑起,有婢女快步迎了出来,正是紫芝,瞧见外客,很是吃了一惊。幺娘忙上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等她说完,紫芝便悲切道:“我正想找您呢,夫人她,她又不见了!”
众人都愣住了,紫芝转眼已满脸是泪:“两位夫人有所不知,自打尚书去世,我家夫人就有些神志昏乱,时昏时醒,有时根本不知尚书已去世,满府寻他。奴婢今曰看着夫人睡下了,才去厨房取药,不想回来一看,夫人竟是又不见了!”
刘氏和慕容仪不由相顾变色,难怪库狄氏这种日子居然都没出来,刘氏便急道:“这内院也罢了,外头可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莫叫人冲撞了她!”
赵幺娘也是脸色大变,只说了句“还请两位夫人莫要声张”,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刘氏和慕容仪对着哭哭啼啼的紫芝,不知如何是好。没多久,原本便人手不足的前院愈发混乱,不少婢女悄然退下,开始满院子找人。只是裴府占地百亩,院落众多,一时哪里找得过来?倒是有人发现,在书房的院外,看门的书童不知被什么人敲晕了,满府上下顿时愈发紧张。
而被众人寻找的琉璃,此时正坐在一辆式样寻常的马车上,面无表qíng,沉默不语。她身边的阿燕满脸担忧,试着踉她说了两句话,却全然没有回应。
马车一晃,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药铺的后门停了下来。琉璃不等马车停稳便冲出车厢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伸手一撑站起身来,几步冲进门内。阿燕忙提裙跟了上去,带着她进了屋,又上上下下几个拐弯,终于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屋子里。
韩四早已等在屋内,瞧见琉璃,脑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韩四无能,没想到阿郎身子恢复得这么快……”
琉璃看了看空dàngdàng的小屋,脸上终于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韩四:“你们出去找了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韩四几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和附近的人,没人听到动静,也没瞧见过黑发短须的人。只是后院里少了一匹马,马夫还说,他的斗笠也不见了,此外就没什么异样了。”
少了一匹马,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走远了?不,这年头没个身份凭证,他根本就别想离开长安!琉璃忙问:“那这两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透露过想去哪里的意思?”
韩四想了半日,摇了摇头:“阿郎醒来后一直十分平静,我也大胆劝过阿郎几句,阿郎只说,既然娘子如此决断,他会如您所愿。这两日我摸着阿郎的脉象,也觉得他心气似乎比平日还顺,这才放了心,没想到今日早上一来……”
如她所愿?琉璃呆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意愿是什么?
韩四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阿郎昨日问过我,我是如何给他改了模样的,还从我的药箱里拿了huáng粉出来把玩!”
阿燕听到这里,急道:“那你还不赶紧开药箱查一查!”
韩四手忙脚乱地开了药箱,翻了半日,奇道:“huáng粉没少,黑膏倒像少了些。”
琉璃心乱如麻,转目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却见四壁空空,只有一案一席,案上放着几卷半新不旧的书,靠墙又放着一张三尺多宽的箱式chuáng,chuáng上的被褥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靠近chuáng边隐隐有一处凹痕,显然有人曾在这里坐了很久。
琉璃走上几步,小心地坐在了凹痕边上,又轻轻摸了摸那个枕头,突然发现枕头下似乎露出了一方布角,忙掀开枕头,定睛一看,顿时呆在了那里。
枕头下压着的,是一条一尺多长、四指多宽的细白叠布,应该是裴行检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上是端端正正的七个暗红色的正楷,分明是用血写成。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每一笔却都写得异样得一丝不苟,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和无可动摇的决心——“世间再无裴行俭”!
世间再无裴行俭……难道他觉得,这就是,如她所愿?琉璃拿着那布条,只觉得那暗红的血迹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满心满口都是血腥之气,却只能咬牙死死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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