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越笙想想凌戟人家进宫面圣去了,他却要在这里喂骡子洗板车,还有一个端着饭碗靠着院门吃油条就大葱的堂哥。这对比如此鲜明残酷,不由得他黯然失魂地去了厨房。
方越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用脚将院门踢上,端着饭碗又回屋去了。
这一天的早朝,比平日里延长了许久。
按例奏完政事之后,皇帝龙颜大悦地将凌戟唤上朝堂。
这个一年前横空出世的年轻将领,一举歼灭福州海域上为祸数十年的七个海盗团体,缴获的数百艘海盗船舰竟比朝廷的大部分战舰更加jīng良,已尽数编入朝廷海军,装备出了两支实力qiáng悍的海上舰队,自此海疆边防可谓固若金汤。
凌戟缓步走上朝堂,行至阶下,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百官注视之下,那些目光有探究,有怀疑,有嘲讽,有戒备,种种不善的窃视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却安之若素,如入无人之境。
建州海盗为祸数十年,朝廷年年派兵征缴,这其中不知道养肥了多少各部官员。巨大的利益链之下,连佟将军都捉襟见肘,无法撼动,只因佟老将军也不是孤臣,为官数十年身边多少关系牵连,谁在那个位置都不能一意而行。
如今他不管不顾地将这个金银窝连根拔起,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这等仇恨岂是等闲?此刻的处境,凌戟在进京之前就已预料,现在不过只是个开始。
皇帝微笑颔首,微微抬手道:“平身,凌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此等汗马功劳,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佟将军的请功折子朕已看了,该赏,该大大地赏!”
凌戟俯身行礼:“海疆千万将士,谢主隆恩。”
皇帝笑意盈然:“这等功劳如何赏法,各位爱卿可有良策?”
奖赏有功之臣,本是皇上一人圣心独断,现在他却向堂下臣子问询,一些人暗地里jiāo换了几个眼神,对于皇帝的意思猜测不断。
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便是揣测圣意。表面要罚,不一定是要罚。表面要赏,也不一定是要赏。
几番心知肚明的视线jiāo往下来,也不过是一息之间,皇帝仍旧面带微笑,探究的眼神逡巡于百官之间。
很快便有人出列,躬身禀道:“臣以为,建州海军为国守疆,以弱势于海盗的船舰,终获大捷,安海疆之民,稳海疆之边,此等涛天之功,自当论功行赏,从上至下凡金银官爵等赏赐,还需细细订个章法出来。”
第一个出列的便是那一身正气的工部尚书崔如诺。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崔如诺果然继续道:“只是,这位半路出家的凌将军的身份过往,仍需仔细辨明。”
他话音一落,大殿之内沉静了片刻,皇帝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哦?崔爱卿难道对于凌将军的出身有所怀疑?”
崔如诺听着皇帝的声音中正平和,并无愤怒,心头一喜,显然他是赌对了圣意。
凌戟和平国公府的关系,皇上岂会不知?刚刚削了平国公府的爵位,对于平国公府出身的凌戟,皇上又怎会一心一意地信任?赏了他,他会不会恃功而骄,对于平国公府的事qíng横加gān涉?皇上早有瓦解勋贵世家之意,如今好不容易将素有名望的平国公府扳倒,又岂肯再给自己树下这样一个障碍。
只是凌戟偏偏立下此等汗马功劳,皇上不但不能查不能罚,还要开开心心地说赏。这揣摩圣意从中阻拦之事,自然就是他们这些忠心臣子的义务。
“启禀皇上,当日平国公府勾结海盗一案,有一个平国公府的下人被顺天府查探出来,怀疑平国公府是通过他与海盗传递消息,收授财物。此人姓名正好也是凌戟。这个名字有些剑走偏锋,实不常见,微臣这才有些印象。如今凌将军既然同名,在军中乍起之日正是平国公府勾结海盗案发之时。事关国家大事,这其中的关联实在不可忽视。凌戟军如此一心为国为君,定要原谅我这等唐突之言。”
崔如诺面容方正,字字铿锵,所言皆是忠君正直之语,其中份量不可小觑。一言即毕,朝堂之上百官应和者众多。
他们恨这个断人财路的阎王,皇上也不愿信任这个罪臣家奴出身的将领,这正是君臣相和,皆大欢喜之事。
再说平国公府的罪名是勾结海盗,这凌戟正好在同一时间歼灭海盗以此邀功,这其中若有什么关联被“查”出来,今日他有多大的功劳,到时便有多大的罪过。
立于前排的嘉郡王爷素来不过问朝堂之事,也从不表露态度,此时自然像往常一样闲闲地立着,一双眯着的眼睛却看向挺直脊背立于百官之前的那个凌戟。
皇帝不发一言,面色沉静,等着百官纷纷陈述利害之后,朝堂上再一次安静下来,他才看向凌戟。
“凌将军,对于众爱卿所言,你有何辩解。”
凌戟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众位官员对他的弹劾和猜忌。
起初时那些言论还就事论事,无不是忧国忧民的忠君之言,后面渐次杂乱起来,出声应和的官员官职不高,那些话语便夹杂了些明显可辩的qíng绪。
愤恨,鄙夷。
恨是恨他断人财路,鄙夷自然是鄙夷他的出身。皇上就算偏爱寒门,那些也必是正经农耕之家出身的子弟,一旦读书入仕,身份当得一个清贵。但他这样脱籍奴仆的身份,如今竟然与这些达官显贵立于同一个朝堂之上。这简直是对于百官莫大的羞rǔ,他们当然鄙夷。
凌戟面色波澜不兴,一撩衣摆,跪在阶下。
众人的视线尽数落在他的身上,等着看他如何自辩?!
“皇上,臣征剿海盗,大捷而返。此次入京,有些东西原本要呈上御前。如今已由五城兵马司押运至宫门外,臣请准抬上殿前,由百官共证。”
这个凌戟在皇上面前回话也敢说得如此硬梆梆,好似咄咄bī人一般。早有几个官员相视一笑,面上均是不屑,还有人老成持重地微微摇头惋惜。果然还是沉不住气的少年郎,以为有几个军功就敢在皇上面前如此qiáng硬,岂知当今圣上是最不喜被人左右圣意的。
皇帝面色果然不似先前那样愉快,凌戟继续道:“皇上看了,定会龙颜大悦。”
“哦?凌将军这样说,倒让朕好奇起来。”皇帝淡淡笑道,“那便抬上殿来吧,让朕也看看,是什么东西能让朕龙颜大悦。”
内侍下殿去宣,朝堂之上一时无事,凌戟仍旧挺直脊背立在阶前,不言不语。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来这凌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宫中侍卫抬了几口大箱子,放至殿前。皇帝也饶有兴味地站起身来,下了几步台阶。
凌戟躬身道:“皇上请恕臣唐突之罪。”
“朕恕你无罪。打开吧。”皇帝摆了摆手。
凌戟一把掀开头里第一口箱子,里面赫然露出来处理过的码得整整齐齐的七颗人头。
离得近的官员一时不察,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差点惊叫起来御前失仪,捂着嘴连连往后退去,凌戟身边顿时空开了一片空地。
崔如诺原本离得凌戟最近,此时面色铁青地瞪着凌戟,咬牙怒道:“你——这是惊扰圣驾!”
凌戟道:“这是那七名海盗,在海疆内外侵扰边民,无恶不作,今已尽数伏法。”说完便将那箱子盖上。
皇帝抚掌,哈哈一笑道:“好,好!大快人心!这些蠹虫让朕烦扰了这么多年,比泥里的泥鳅还滑,无论怎么剿都剿不gān净。今日这般才叫好,痛快!”
凌戟微微一笑,又走向另一口箱子。周围的官员顿时纷纷向后退去。凌戟一伸手掀开来,又将旁边摆着的几口箱子连连掀开,顿时整个朝堂之上被映照得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这一次那离得近一些的官员又一次惊得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口打开的箱子,简直移不开目光。
一整箱码得整整齐齐的huáng金,一整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一整箱琳琅满目的珠宝,还有一整箱jīng巧细致价值不菲的洋货。
“这些是缴获来的战利品。”凌戟道,“九牛一毛,呈上御览。更多的战利品还在运往京中。”
这一次,皇帝的面上却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钱财谁不喜欢呢?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能少了银两,这照耀满廷的珠光宝气,比用什么华彩文章来表的功劳都更加隆重动人。
在那些珠宝的旁边,还剩下最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便是那敌视凌戟的众位朝臣,也不由得关注起来。
还有什么比那些勾得人移不开目光的战利品更加贵重呢?!
凌戟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掀开了最后那个箱子。
诺大的箱子当中,却十分空dàng,乍一看去似乎空无一物,让四面八方投注过来的视线多少有些失望。
凌戟弯身,从里面取出一个半臂长的锦盒来,由内侍接过,呈给皇帝。
皇帝打开锦盒,取出一卷有些残破的纸来,缓缓展开。
凌戟躬身道:“这是建州海域外的地图。海盗盘踞海上数十年,在海外有几个小岛作为驻地,易守难攻,正是天然良港。”
“如今,已尽收归我大华国土。”
☆、第57章 神武侯
凌戟话音一落,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
除匪事小,金银财宝也未必能打动得了皇帝的心,开疆拓土之功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自从太宗皇帝开国以来,大华王朝疆土边界已百年未曾扩张,北面有蛮族,建州有海盗,年年侵扰,烦不胜烦。广安侯驻守北疆,佟将军卫戍海域,这是皇帝十分倚重的两位股肱之臣,却也只能堪堪拒敌于疆土之外,谁也没有余力继续向外开疆拓土。
如今竟然被一个家奴出身的凌戟做到了。
位于海上的岛屿,那甚至是民间传说中的仙山所在。这其中的意义,若凌戟有心利用,他足可以凭此立于不败之地。
即便他不动这个心思,现在的任何攻诘,在这满堂珠光宝气和那卷泛huáng破旧的地图面前,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崔如诺方正的面容上沉静如水,敛眉低目,退回队伍之中。
嘉郡王仍旧微微眯着双眼,神态怡然,似乎全然未将这一番翻转变故看在眼里。
却听凌戟继续道:“海外列岛之后的海域广阔无垠,如今既属王土,海盗已经尽数铲除驱逐,又有朝廷海军日日巡逻,可保渔民安全。”
有完没完,他还有完没完!
四面八方she来的目光越发不善——他这是携功邀宠,这是藐视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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