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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如薇并未受太大委屈,只是被关在仁明殿后面的一间耳房里。往日。她入宫被云太后留下时便是在此处暂住,一应陈设器具都很齐全。
看守的宫人未必不知道宫中的变故,竟也丝毫不敢怠慢,躬着身恭恭敬敬将宋与泓引了进去,轻轻关上门。
尹如薇背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对着窗外空dàngdàng的一带粉墙,身子冷硬得宛如泥雕木塑。
听得脚步声,她并未回头,竟已猜到是他,哑着嗓子道:“你还到宫里来做什么?到酒楼划拳喝酒呀,到勾栏调笑听戏呀,到琼华园陪你的好妹妹呀!这里……这里已没有你站的地方了……”
她且斥且骂,却再也忍耐不住,将脸压到双掌中,竟是失声痛哭。
宋与泓将手搭到她肩上,默默瞧着她。
只这轻微的动作,便似已让尹如薇崩溃。
她握住宋与泓搭她肩的手,另一只手却已一下一下捶向他胸膛。
“宋与泓……宋与泓……你这混蛋,你为何迟迟不来?你为何迟迟不来?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宋与泓唇角牵了牵,“如薇,我们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尹如薇抬起眼,俊美面庞满是一。夜挣扎后的疲惫和伤心,“我父母早亡,家世寻常,依傍姨母长大,的确什么都没有。可你是皇子,你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他们……他们竟敢一手遮天,说什么大行皇帝有心立宋昀为皇子,说什么宋昀稳重宽厚,更适合继位为帝!他们把先帝置于何地?他们又把你置于何地!”
宋与泓跌坐在她旁边的木榻上,静了片刻,低声道:“若母后有心立宋昀,以父皇的xingqíng,早晚都会动摇,起意立宋昀为皇子并非不可能。”
尹如薇恨恨地啐道:“父皇何尝起意?都是施老贼jian滑,那厢皇上垂危,眼看就要归天,皇后令速速传你入宫,结果夏震得了消息,竟拦了传旨之人,封闭宫门,先去告诉了施相。施相赶来,硬说先帝想立的是宋昀,我这边想派人出宫通知你,可四面宫禁尽数被夏震控制,除了施相的人,一个也出不去……”
连云太后所派的人都被拦下,尹如薇派的人以及宋与泓早先在宫中布下的眼线,自然也没法从这铁桶般的禁锢中传出消息。
虽在意料之中,宋与泓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也就是说,连母后也被他们挟制了?”
尹如薇道:“虽不敢对母后无礼,但母后也被bī得万分为难就是。后来信安郡王也到了,进出福宁殿多少次打听消息,最后也劝母后改立宋昀为帝,说宫。内外都已被施老贼控制,若不依从,只怕变生肘掖。又劝母后垂帘听政,以免新帝年少,朝政被权臣把持,母后这才心动。”
“于是,不许你再cha手此事?”
虽然不曾亲见,宋与泓也料得他这王妃也不是善茬,施相、信王郡王试图劝服云太后时,尹如薇必定也在设法以夫妻、母子qíng义去打动云太后。他向来视她如陌路,但她似乎从未因此放弃,依然事事以他为先。
何况,他们到底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尹如薇不胜沮丧,叹道:“那时母后听了我劝,说要等把你召来,问过你意愿再下决定。毕竟朝臣都认定济王为皇储,如甄德秀等大臣虽不如施相手握重权,却极有声望;南安侯受忠勇军拥戴,手握兵权;朝颜郡主也已回京,凤卫实力虽不如以前,可如今就驻扎在京畿一带,一旦有所动作,仅凭夏震手中的禁卫军恐怕阻拦不住。谁知这时南安侯忽然入宫求见……也不知他几时回的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父皇驾崩消息,竟面见母后,说花浓别院韩家百余条人命,皆是济王所为,若济王登基,恐忠勇军不服……”
宋与泓打了个寒噤,“韩天遥……他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刻吧?”
韩天遥和他的忠勇军,本是宋与泓最有力的臂助,但此刻无疑成了直刺心脏的利匕。
北境魏军未退,正是最需倚仗忠勇军的时刻。若忠勇军不平之下调转矛头对准新帝,内忧外患之下,大楚再难有安宁之日……
韩天遥回京已好几日,始终避而不出,只是在等着这一刻,将自己变成最重要的砝码,一击必中,致敌死地。
尹如薇泪水又滚落下来,“南安侯求见后,母后便不容我再说话,叫人qiáng把我送到这里来关着,并传召宋昀入宫……若你入宫早些,或设法安抚住南安侯,绝不致落至这样的田地!”
她盯着宋与泓,咬牙道:“我早说了留着他终是祸患,若早早除掉,岂有今日之祸?”
宋与泓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如薇,是路过失手,才让他起了疑心,猜到花浓别院是我下的手。”
尹如薇猛地站起身,脸刷地白了,“什……什么?”
宋与泓道:“因朝颜郡主帮我,他连朝颜都恨上,一再对她下手。今夜琼华园更被人彻底毁了,凤卫死伤惨重,朝颜重伤后应该已经落入施相手中,如今……生死不明。”
逆着窗外的光,尹如薇的身体在哆嗦,颤动的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与泓低低一叹,“算了……走到这一步,我双手染的血并不比任何人少,算不得无辜。我已想开了,好歹宋昀是宗室子弟,我当初未被择作晋王世子时也不过是个寻常宗室子弟,不过家世略好些罢了……他继位或我继位,原也没什么差别。我比最初也未必少了什么。便是有人容不得我,这一世的富贵逍遥我也算是享受过了……你虽是我王妃,好在素来夫妻缘薄,又有太后庇护,应该不致有人太过为难你一个妇道人家。”
他坦dàngdàng地笑了一笑,拍拍手潇洒地走了出去,眉眼间的倜傥依稀还是往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可以为兄弟姐妹闯下一堆祸的少年无赖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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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一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横竖也没太看重过,尚可淡然一笑,洒脱放手。可十一怎么办?后天见!
☆、折惊风满檐(一)
若宋与泓不计较,尹如薇应该更没什么可计较的。
但宋与泓立于仁明殿外,已不晓得该不该回福宁殿去。
福宁殿躺着的那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论齿序,他年长,理应执礼尽孝;但论地位,宋昀已是新帝,远尊于他。他将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即便云太后念着养育之qíng,他对她也是个尴尬的存在窠。
他在她跟前,等于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是她违背了先帝的意愿另立新君。
或许,他真该依着云太后所说,托辞休息半日,等百官毕集参拜过新帝,在新帝引领众臣举哀守孝之际,再夹在群臣间循制服丧祭奠。
为堵悠悠众口,新帝或施铭远一时应该还不至于向他下手。
最让他悬心的是,十一目前到底怎样了?
皇宫。内外已被禁卫军控制,云太后都无可奈何,他想离开更将困难重重。
何况他皇子的身份犹在,若敢无故缺席大行皇帝丧礼,无疑会授人以柄,让他这个济王更快滑入深渊……
“朝颜,朝颜……”
宋与泓阖眼,已忍不住满怀的酸意横流。
若她还在,若她还能立于他身侧,必定眉眼锋锐,言语铿锵,劝他一句战,或退,他必定再无顾虑……
正眼中酸涩之际,那边忽传来宫人的惊呼:“不好了,不好了!济王妃……悬梁了!”
“如……如薇!”
宋与泓千头万绪俱被惊得压下,猛地冲了过去。
———————————你从来不是绝qíng的人——————————
琼华园。
门庭冷落,花鸟无声。
靠近被焚毁的建筑附近,连树木都被燎得枯萎大半边,了无生息地耷。拉着叶子。
凤卫带着遇害的同伴已走得无影无踪。
深夜遇袭,郡主失踪,秦南遇害,济王被胁迫入宫,而向日与琼华园亲近的南安侯显然与这一系列变故有关,对凤卫来说,他已和施相一样危险。
琼华园已不安全,剩余的凤卫不论为了郡主,还是为了自己,都将宋与泓临行前的话听在了心里,再不敢待在琼华园,以免被人趁势击破。
园中其他侍仆多是早年便被安排在琼华园洒扫侍奉的,虽不知内qíng,随着楚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也已猜到出了大事,有亲的投亲,无亲的guī缩在未被焚去的一些低矮屋子里,再不敢冒头。
十一的侍女剧儿蓬着焦卷的头发,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呆呆地看着被焚作灰烬的缀琼轩。
她的家人不在杭都,她这六七年都住在缀琼轩侍奉郡主。
哪怕郡主不在,好歹还留着屋子在,她还可以住在这里,每日打扫收拾着,静静等候郡主归来。
如今,连屋子都没了。
身畔传来了细弱的喵叫声,惊魂未定。
是牵在她手中的两只猫。
狸花猫花花和大白猫白雪。
去投京中亲友的姐妹唤剧儿一起去时,剧儿拒绝了,“我要照顾这两只猫,我要等郡主回来。郡主会回来的。你看……郡主的琴还在!”
她怀里抱着烧残的太古遗音琴。
琴弦早已被火势燎断,连琴身都被烧焦了半边。
但剧儿想,即便这琴化作灰烬,郡主也一定愿意留着这把灰烬。
这世间太多凄惨之事,若曾有一段美好,便是那美好已化作灰烬,人们也必愿意将那灰烬留着。
所以,那群杀手刚走,她便拎桶水浇了自己满身,冲进了起火的缀琼轩。
不为金银珠宝,不为珍奇字画,就为那把让人醉生梦死的太古遗音琴。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缓慢且沉窒,似重伤的女子正努力向前迈着步伐。
“郡主!”
剧儿惊喜地唤一声,忙转身看时,却有些失望,“珑……珑姑娘?”
她惊疑地看着小珑儿。
小珑儿从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神qíng。
她抱着个长条型的包裹,珍惜得像抱着自己的xing命;红肿的眼底亮汪汪的一大团,分明是泪水,却不曾落下。她的唇向上扬着,雪白的腮帮便鼓起来,依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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