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手,忆起壮年时亲自铸剑时的qiáng。健有力、意气风发,神色愈见怅惘。
齐小观忙笑道:“莫伯伯虽病着,但瞧着气色还好,何况又有儿孙承欢膝下,又有山水怡qíng,看着就是福泽深厚之相,只要放宽心胸养着,想来很快便能复原。”
莫剑师闻言眉眼便也舒展了许多,笑道:“我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你们师父那样才气汪洋恣肆的当世豪雄,那样的见识武艺,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只有俯首膜拜的份儿啊!可要论起一家和乐、心安度日,他却远不如我。算来他与我差不多年岁,且自幼习武,本该比寻常人长寿才对,却连你们两个都未长成便撒手西去,可见是平时太过愁郁,生生将自己bī出病了!”
十一、齐小观不由面面相觑。师父愁郁吗?郦清江个xing清高却并不绝俗,待人处事妥贴有礼,待三个徒儿亦极温和。十一记事起,郦清江便已不再年轻,但负手远眺清淡而笑的风姿,大约只有后来的宁献太子可以赶得上。
莫剑师见状,便道:“你们不信?咳!于公,他记挂着北方不宁,故乡依然沦于靺鞨人铁蹄中;于私,他费了十多年才找到心心念念记挂的小。姐姐,却发现她已是皇上宠妃,后来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偏还越来越丢不开手。其实以他才识武艺,帝后多有倚重,纵然鸳梦难偕,他想在杭都长伴美人却也不难。可惜心上人和他志不同道不合,他苦劝不来,只得远离京城,以免争执是非。可惜避开又如何?你们看他那么多年何曾放开过一日?心事比谁都重,又怎得长寿?”
十一这才知晓师父对母后竟有这么一段心思。
郦清江不肯和云皇后正面冲突,却也见不得她陷害忠良,这才一意救下柳家遗腹女,并全力将她教导成他心中的正直之人,——让云皇后认柳氏遗孤为义女,想来是认定云皇后行。事不正,让她借此弥补柳家,同时以母女qíng分牵制云皇后,便是日后郡主意见相左,所谓虎毒不食儿,云皇后也不至于去伤她。
应该说,郦清江的计划相当周详。
若非楚帝自己大意说出,刚硬好qiáng时常与母后冲突的朝颜郡主依然是云皇后头疼却爱惜着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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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流光画影(二)
若郦清江在世,朝颜郡主将是他用以影响帝后决断的最有力武器。
而从十一未出世就已开始的针对心上人的筹谋,到底耗去了他多少的心力?
最后身心jiāo瘁、药石难医便是意料中事了……
齐小观心思玲珑,见十一面色不对,立时也想通了其中原因,同样心中苦涩,叹道:“如此想着……果然是活得简单些更好。窀”
十一望向守在莫剑师身畔一脸安详宁和的莫老夫人,以及坐在chuáng边替祖父捶腿的莫家小孙儿,许久方道:“嗯,果然……活得简单些更好。”
她自负有才,但论起才识武艺,比之郦清江却万万不及。
连师父那样的惊才绝艳,尚不能力挽狂澜,她不过罪臣之女,顶着个郡主的名号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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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赶着煎上的参汤的确有效,午饭时莫剑师jīng神已好了许多,让仆役们预备了饭菜款待十一和齐小观,亲自过去作陪。
他的眼神不复锐利,却也习惯xing地往他们佩剑上瞧,又索来观看。
齐小观所用的溯雪剑也是莫剑师当年所铸。
他平日虽漫不经心,可剑客的本能,对宝剑保养得还不错。
十一临行将纯钧剑给了宋昀,目前所用的却是府中随手找出来的一把剑,虽比寻常刀剑锋利名贵锋利,但比起纯钧那些古剑名剑却差得远,当然更难入莫剑师这等大家法眼。
莫剑师显然有些不满,“小观的剑倒还罢了,颜儿你怎会用这样的剑?平时在家挂着玩的吧?剑柄上镶的珠子倒是比剑贵重。那时你师父不是从我这边带走了一把风佩宝剑,说留给你长大用?”
十一抚向指节间用风佩练剑时留下的薄茧,黯然一叹,“莫伯伯,当年我遭遇qiáng敌伏击,差点送命,那风佩剑……便断了。”
莫剑师点头,“难怪,难怪……”
他转头吩咐儿子,“钧儿,去把我那对流光画影剑取来。”
莫钧闻言,忙亲自走出去,半晌,捧回一对宝剑来奉与父亲。
莫剑师执剑在手中,爱惜地抚摩片刻,方递与十一,“也难得来一回,没别的给你,就给你这对剑吧!听闻你这些年也出息,武艺才识是师兄弟三人中最出挑的,跟了你,也算不rǔ没了它们。”
十一见他郑重,忙躬了身双手接过,退后两步细细察看时,却见这对宝剑虽未错金镶宝,但形制古雅,雕琢jīng致。轻轻拔剑,剑身寒冽若水,幽幽含光;随手挥动,便见得水色流光若银河星舞,缥缈如画中仙影,灿亮却沉静,有种极罕见的内敛风华,虽不张扬,竟能于无声处摄人心魄。
剑身近柄把处刻着古篆文,一为“流光”,一为“画影”,便是剑名了。
十一拈过一根黑发置于剑锋前,轻轻一chuī,发已断作两截。
果然是chuī毛立断、削铁如泥的绝佳宝剑,怪不得莫剑师有意赠剑,却又恋恋不舍。
十一早已爱不释手,一双清亮眼眸熠熠闪亮,竟比那剑芒更要璀璨几分。她笑道:“既是长者之赐,朝颜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了!闻得宫中尚藏着两块上好的千年玄铁,等回京后我便去找父皇要过来,叫人快马送给莫伯伯铸剑吧!”
莫剑师一生嗜剑,但记挂着逝去故友的qíng分,又收了十一的厚礼,才禀着宝剑赠英雄的念头赠剑,心下却有些怅然。待闻得十一愿赠以绝好的铸剑材料,哪怕他已老病得无法亲自铸剑,都已不胜欢喜,笑道:“那敢qíng好!钧儿于铸剑一道也已登堂入室,正缺顶尖的材料。若能亲眼瞧他铸成一把绝世好剑,小老儿便是即刻死去也可以瞑目了!”
莫老夫人已忍不住瞪他,“这身体明明一日好似一日,怎的又说这晦气话?”
莫钧亦急急出言安慰,小孙子小孙女则蹭到祖父怀里,撒娇撒痴地要祖父活上一百岁。
眼见得眼前一门大小和乐,莫剑师已是眉眼俱开,笑意朗朗,那身病仿佛又被甩落几分,指不定真能慢慢复原,活成百来岁的人瑞。
十一少时心心念念记着国仇家恨,待后来察觉自己身世,才知自己活成了一场笑话。如今看着莫家安居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岛屿,上下和睦,其乐融融,忽觉这样的生活,才像有血有ròu的正常人的生活。
平凡,安静,却幸福,满足。
而世间多的是心比天高之人。比如柳翰舟,比如郦清江,再比如昔日的朝颜郡主……
便是终于从两年醉梦里走出的十一,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愿望。
可再怎么惊才绝艳,终只是落得青史留chūn。梦,huáng泉葬奇才,何曾有一日能像这个老迈重病的老剑师自在开怀?
对深杯酒满,看小园花开,无拘无束无碍,竟是最本原的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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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十一等便带了凤卫,携了那个不知装着谁骨灰的陶坛,辞别莫剑师,离开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天镜湖小岛。
十一料得路过应已离开,再不会无谓地伤心,坐于船舱赏着流光剑和画影剑,已是心qíng大好。
她翻出一枚鸦青色的半旧剑穗,小心扣到流光剑的剑柄上,将剑执于掌中,挥舞出片片清光,微笑着问向齐小观道:“你瞧瞧这剑,比之我当年所用的风佩如何?”
齐小观认出那剑穗正是韩天遥当日遗落于在柱子家的,笑道:“嗯,应该比那把风佩剑好,也比我现在用的溯雪qiáng。话说你又不能用双剑的,有画影也就够了,就把这把流光给我吧!”
十一将剑一收,愠道:“韩天遥的龙渊剑丢了,如今身在战场,正需要兵器,你那溯雪用了这么多年,多顺手,好端端的换什么?”
齐小观道:“便是我不用,也可以给小珑儿用。师姐不是说要让她习武吗?”
“……”
十一转头瞪他,却见齐小观正笑得促狭,才知他有意打趣,遂向后一靠,冷眼睨着他,懒懒道:“嗯,待她习成和你一样的高手才许成亲!回头依然送回韩府去,省得你居心不。良,一天到晚想着占她便宜!”
齐小观听得要将小珑儿送回韩府,顿时连连叫屈,“师姐你说反了吧?明明是你教出个小色。女天天想着占我便宜,怎么就成我占她便宜了?不过也不妨,她便是回了韩府,必定还会偷偷找我……只是把你小师侄生在韩府,不知道南安侯会不会恼火……”
十一鄙夷地瞅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齐小观却已转忧为喜,笑嘻嘻道:“嗯,也未必会恼火。若南安侯回京,第一件事必是想着娶你。等他娶了你,小珑儿把你小师侄生在琼华园或生在韩府,应该也没啥区别。只是若不让我娶她,便得烦请师姐代为照料他们母子了……”
想着师姐可能自己还没来得及生子,便替他养育儿女,齐小观越想越妙,乐得击掌道:“这主意真不错,可省我的事儿了!”
十一提起流光剑,连剑鞘“唰”地甩过去。
齐小观早有防备,飞快跃身而起,人已轻。盈如燕,眼见便要栖身到船舱之上。
十一忽道:“接剑!”
她扬手,流光剑再次连剑鞘飞旋过去,却是——直击向齐小观即将落地的脚踝。
齐小观不想脚踝被击到,只得半空中匆忙翻了个身,才要落地时,他们的船只行得快捷,已然将他撇下。
“扑通!”
事实证明,他这师弟永远是打不赢师姐。
再次跌落湖水中时,流光剑已打了个旋回到十一手中。
她正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剑穗上的合。欢花,“这剑穗编得不错,回头我也叫人编个去。嗯……这剑让谁送到安县去妥当?”
“考验我泳技呢!”
齐小观愤愤地游向他们的船时,远方的渔夫正将渔网撒下粼光耀金的湖面,逍遥地唱着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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