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司徒永为什么和她说这个,又都是跟她怎么说的,一时无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姑姑指一指内殿,低声道:“他们等着呢,快去吧,别耽搁太久。见一面便罢了,而后也了断了吧!让司徒凌知道了可了不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脸庞在瞬间失了颜色。他们……在等着?
脚下忽然变得很虚飘,虚飘得没有半丝力道,偏偏又一步步向前踏得飞快,全不顾自己丑陋歪斜的走姿。
彷佛是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并且不由自主地直扑向引诱自己的那团光焰。
内殿,是姑姑的卧房,并无素常的门窗,只用紫檀木jīng雕的梅竹花纹月dòng门敞开,垂着珠帘或毡帘。
此时天气渐渐寒冷,姑姑体弱,因而早早便垂了厚厚的七彩线络盘花帘,里面烤上火盆,寒气便不易透出。
我在这盘花帘前站定,心跳快得像面临一场生死一线的大战,却犹疑着下不了决断。
这时,忽然听得里面有娇娇软软的奶声,“父王,娘亲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
片刻后,才听淳于望清醇的声音传出,“她就在帘外,但父王不晓得她会不会进来,相思,你说,她会进来吗?”
“会!”相思答得毫不犹豫,“我把她拉进来!”
盘花帘很快被掀开一角
,胖嘟嘟的粉嫩小手后,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如水晶般澄澈。不待她抬眼看我,我已忍不住,一把将她拽住,紧紧拥到怀里。小丫头弱弱地唤一声:“娘亲!”红润润的小嘴巴已经扁了起来,呜哇哇便哭了起来。帘子被撩得更高,露出淳于望的身影。他一舒臂,已将我连同相思一起卷入怀里。
那股子伤感,转作幽潭般的清寂,然后转向相思,低叱道:“相思,忘了我怎么吩咐的吗?不许哭!”
相思噤声,好一会儿才委屈地说道:“我没哭!”却抱住我脖子,大可的眼泪吧唧吧唧地落在我脖颈间。
一颗一颗,烫着皮肤,伴随着某种qíng愫直钻入骨血,连血液的流动都似乎在顷刻间澎湃沸腾起来。
我颤着手去抚摸她湿润光滑的小脸,好久才能沙哑地憋出字来;“相思,乖……”
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热流纵横,把她紧紧拥着,感觉着她温暖软软的小小躯体,我站都站不住,失去力气倚住后方的墙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软下去的身躯突然被紧紧托住,却是淳于望伸出臂膀,将我连同相思扣在怀间,抱拖到一边椅子上坐稳。
他显然是乔装而来,黑发糙糙束着,身上犹穿着内侍的服色,却丝毫无损他的风标秀举、高瞻清雅。
他的容色清减,眼圈微红,清寂如潭的黑眸却似有似无的月辉流转,朦朦胧胧,分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
他低低道:“晚晚,其实,你早信了吧?相思……是你的亲生骨ròu。”
见到他们以前,我也许还可以找一百个理由来否认,说只是幻觉,只是喜欢相思,只是不小心养出了母女之qíng……可如今,即便抛开母女连心的痛楚和伤感,单从司徒永的行为举止来看,淳于望和相思绝对是我本应该刻骨铭心的至亲之人。
他再怎么和司徒凌针锋相对,如果不是确定我和他们的确有关联,绝不会安排我们暗中会面。
算来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司徒永,还不是太子,甚至连晋王也不是,他只是个闲得不能再闲,差不多连他父亲都快将他忘记的落魄皇子。
如果我曾失踪三年,如果那段往事的确存在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和司徒凌一样,不肯告诉我。
我不晓得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但他的确正在用行动告诉我,我真的曾经失踪,真的曾经留在狸山和淳于望诞下了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这个会哭会闹会撒娇会顺从自己心意,并奔向自己母亲的小相思。
但我终究没有回答淳于望的话,只是把相思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感觉她娇软的呢喃,温暖的呼吸和柔嫩的小身体。生怕,撒手,便丢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
相思在我怀里也如身在梦中般轻而朦胧地问:“娘亲,父王说只能先见你一面,让我不要吵闹……可为什么只能见一面?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和父王住舅舅家去,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回狸山?”她已经止住了哭泣,但浓黑的长长的眼睫依然挂着一滴两滴的水珠。
我抬手轻轻为她拂去泪珠,抚过那圆圆的小脸……其实已经不像几个月前在我身边时那般圆润了,下巴开始略尖,不晓得是瘦了还是长大了,看得出有几分像我。
我柔声道:“相思,你不懂,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相思的眼睛越发瞪得大而无辜,“什么是身不由己?有人管着你不许你来吗,是谁啊?我们不理他不行吗?”
她看着身旁一只空的提篮说道:“父王让人把我装在这个提篮里,一拎就拎到这里来了!娘亲个儿大些,换个大些的提篮,父王力气大,也可以一拎就拎回狸山了!有人时别说话,没人时就走出来伸伸腰,也不累的!娘亲,你试试吧!”她一脸的渴求,居然不见了以往每次想出歪主意时自鸣得意的模样。
我慢慢地揉着她身上几处可以令人昏睡的xué位,缓缓透入真气,向她轻叹道:“相思,娘亲的根扎在这里,娘亲走不了。”相思大惑不解,问道:“娘亲又不是树,哪儿来的根的?”
我道:“人也有根。哪儿养育了你,你的跟就在哪里,养育你长大的人在哪里,你的根究在哪里。相思,你的根在南梁,在狸山,不在这个处处有人想害你和你父王的地方。”
“父王养育了我,于是父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根,对不对?”
“对。”
相思澄澈的眼睛睁得越发大,指往淳于望道:“可父王不就在这里吗,我的根不就在这里吗?”我愕然,看了一眼倚在我身侧凝望着我们的淳于望,见他苦笑着无意解围,于是道:“他只是偶尔到这里来,这里并没有他的家。”
相思道:“父王一向说,有父王、有娘亲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父王、娘亲都在这里,为什么不是我的家?”
淳于望便轻轻一笑,目光有些晶莹,却更是柔和,向他的女儿低柔道:“没有我,有你娘亲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我气得对淳于望怒目而视。淳于望看出我生气,便不再言语,默默低下头。
我正要继续和相思解释,抱着相思的左手手背被谁的手掌轻轻握住。
光洁修长的手指,感觉得出柔软却随时能爆发出极qiáng力道的筋骨。
许多时日不曾相见,那触感和体温依然倍感亲切,像少时疲累至极将自己通身浸入温泉,柔软而温暖,渐渐连心都泡得如泉水般温软起来。
眼底又cháo湿了。
我低头亲着相思漂亮的眉眼,右指继续加力,轮流在几处xué位抚摩过去。
相思奶声奶气地笑两声,到底支持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地耷拉下去,喃喃道:“娘亲啊,我好像困了。昨天晚上父王说要带我见你,我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娘亲……早上都醒不过来呢,好困……我若睡了,醒来娘亲会不会又不见了?父王总说,是梦……娘亲,我做了好多个梦了!”
她已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发出最后两个音节,咂了下小嘴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乌黑的眼睫如蝶翼般乖巧地覆下来,难得的宁谧。
我默默把她拥紧,一遍遍地在心里镌刻着她的模样,努力地感受并记住抱紧她的幸福和欢喜——并努力不去思考即将分离的苦楚。
淳于望低头望向我的腿,问道:“你的腿……吃得消吗?把相思给我抱着吧!”
我不答,闭着眼感受那稚嫩身躯里健康的心跳和匀长的呼吸,腿部微微地酸麻,竟感觉不出疼痛来。
淳于望伸手托住相思的背,减轻了我腿上的力量,轻声道:“晚晚,我带相思过来,只是想见你一面,确认你安然无恙,并不是想bī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知道那不可能。”
两人靠得极近。说话间,他的鼻息扑到了我的面庞,微微的热意,却在顷刻间放大,烧得脸上难受。
我恋恋不舍地将相思jiāo给他,看着他把她抱到chuáng上先躺着,失神片刻,低唤道:“阿望。”
淳于望眸中有明亮的辉芒一闪,转头看向我,唇边已有极淡的一抹温柔笑意。
我轻轻道:“带着相思走吧!你身份尊贵,以后不要再轻涉险地。”
他眼角一扬,笑容更大,缺涩滞起来。他道:“你这是心疼我,还是笑话我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
我笑道:“即便是当今的大芮皇帝或大梁皇帝,都有他无能的时候吧?你又何必多心!怪就怪你当初喜欢错了人,终是害人害己。”
“你怨我?”
“怨。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你是罪魁祸首。阿望,你是自作自受,可你害了相思。她本可有个健全的家。”
“可我不后悔。”淳于望望着我,轻轻道:“若再来一回,我依然是这样的选择。”
我不觉恨起他的顽固和自私,问道:“然后,用终身的痛苦去怀念三年的幸福时光?”“如果注定这幸福早晚要化作泡影,我会把你藏得更严实,我会待你更好,我会用更多的时光守着你伴着你……努力让那幸福长久些,我还是不会给你时间去长大,去选择,我不想错过。”
我不禁苦笑:“你这叫娶妻吗?叫抢妻还差不多!真想不到天下有你这样心急的男人!”
“不是我心急,而是怕错过你!”
胸中砰然一跳,仿佛软绵绵陷下去一块。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清寂如潭,明澈如水,静静地倒映着我的模样。
许久,我向他轻轻一笑,“如果你当时遇到的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手段狠辣,心如铁石,杀人如麻,你还会一见倾心,不择手段的巧取豪夺吗?”“不会,我喜欢的是那个纯净的像山泉的灵慧少女。”
我挑眉。
他却感叹般轻叹,“可惜,一见秦晚误终身,等我醒悟你不会永远是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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