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盯着我,瞳仁越发黝黑,却摇头,“和你并没有关系。我只是……从那时就看到了他的心狠手辣。可叹那时我还全心相信着他,以为他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保护我们的凌师兄。晚晚,你……你……”
他的唇色发白,双手慢慢把下方的奏折抓住,捏得变了形状。
他的声音也像那折子一样,变得极怪异,“晚晚,你要小心……小心他!”
“为什么?”
我心脏跳得厉害,“永,我已是他的妻子。”
“你已是他的妻子……”司徒永重复着,黑眸中仿若有暗涛卷过,终于慢慢显出一丝笑意,道:“不错,你已是他的妻子,他所要的,除了我这个位置,几乎都已达成……不论我和他谁用谁负,谁成谁败,你都会安然无恙。”
他仿佛松了口气,甚至真的转过头,向我轻松地笑了笑。
但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握着被扭成一团的奏折,丝毫不曾放松。
眼前这个男子,以及那个每日与我同chuáng共枕的男子,忽然都陌生起来。
或许,我于他们,更加陌生。
残忍毒辣,沧桑世故,冷漠无qíng……哪有半点子牙山那个娇憨任xing的小姑娘的影子?
淳于望曾与我三年夫妻,可五年后再相见,他同样连我是不是他的妻子都无法确认。
“皇……皇上……出事了……”
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他的心腹太监在外战战兢兢禀报。
我退开了几步。
司徒永眸光一清,将手中拧皱了折子藏起,沉声喝道:“什么事?”
“嫦……嫦曦公主……”
嫦曦死了。
我和司徒永赶到绛雪宫时,端木皇后正坐在地上,拥紧她的女儿。
闻报皇帝驾到,她也不曾动弹分毫,只是听到我行礼时,她蓦地抬头,狠狠瞪向我。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人能用“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来形容,无疑应该是端
木皇后。虽已年近不惑,但她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是绝美绝艳的。仪态万方,明媚高贵,走到哪里都像一株超凡脱俗的瑶池牡丹,浑身散发着令人倾倒的光辉,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发。
即便现在已在悲伤和愤怒中气得脸都变了形,她依然是美丽的,但此时她的美丽迸she着令人胆寒的bào戾和凶悍。
那双满含秋水顾盼生辉的明眸正用从未见过的凶狠歹毒尖锐地剜着我,仿佛我便是杀她女儿的凶手。如果目光能杀人,此时我该已千疮百孔。
她的身后,跪着低低呜咽的端木华曦。她没有母亲和妹妹那种艳丽到让人不敢bī视的绝世美色,但同样温婉美丽。再怎样悲痛yù绝,依然维持着骨子里渗出的端庄沉凝。
我对这个害得秦家家破人亡的女人殊无好感,见她不叫我平身,遂冷淡说道:“臣被jian人所害,腿部时常痛入骨髓,请恕臣失礼。”
随即站起身来,走近几步,细看她怀中的嫦曦。
她穿戴得极是齐整华丽,明艳的红色织锦礼服珠缠翠绕,五色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堆云般的发髻已微微散落,所戴珠玉簪饰均是遍觅南国北朝都找不出几样的珍贵之物。她的妆容也jīng致,失色的面颊在胭脂的点缀下宛然如生,只是那蝉翼般的浓黑眼睫已经垂落,再也不能睁开。
端木皇后身着素服,此刻胸腹间一片嫣红。
自然不是她的血。
我凝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嫦曦胸口端端正正cha着一根长簪。
那式样,很是眼熟。
竟是当日我和淳于望一夜缠绵后所簪的他的簪子,后来被作为通敌证据出现在刑室。后来拖着重创的身体逃出生开,在忙乱和悲郁里进了定王府调养着,哪里还顾得上这簪子。
再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寻到了这根簪子,又在自己身边收藏了多久。
血腥气冲到鼻端,我胸口一闷,微觉翻涌,皱眉退开一步。
身畔有太监在低低禀道:“皇上,公主……是自尽。她几天没说一句话了,午后忽然沐浴更衣,还说要出去走走。见她清醒过来,宫内无不欢喜。后来她还采了一朵蔷薇花回来。”
“蔷薇?”司徒永冷冷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会有蔷薇?”
太监道:“回皇上,这时候御花园里连桂花、jú花都凋谢了,可偏偏靠近千秋亭那边有两三朵蔷薇逆了时节开花了!公主对着那花站了很久,就摘了一朵。”
一旁又有宫女哭泣着证明,“公主把花摘到手里时还说,已经过了你的好时节,何必再挣扎?奴婢们太笨了,竟没听出公主言外之意,看公主平静下来,还松了口气,她说要静静睡了一会儿,让旁人不要扰她,奴婢们也就依了。谁知道……”
这时,司徒永已蹲下身去,从嫦曦鬓边取下了一朵花。
正是蔷薇,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已经萎谢了——如同地上这个萎谢的美人。
司徒永将蔷薇嗅了嗅,侧头吩咐身畔随侍,“拿出去,让太医检查这花有无异常。”
随侍忙用托盘接了那花,匆匆而去。
而司徒永则将手指缓缓抚过那根玉簪,低低道:“她该多恨,才能对自己这样狠。”
我明白他的意思。
玉簪尖锐,但万万比不上刀剑锐利,又无可供握持的柄端,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竟能将这样的玉簪生生钉入自己的心脏,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死法。该有多深的恨意,才会用这等残忍的自尽方法!
或许,她只是用这种方式努力让自己和淳于望更亲近一些。
她终于让带着淳于望气息的贴身之物刺入自己的心脏,自己的爱qíng。
淳于望……
他大约从未想过,当日出于一已私心去亲近她,会这样间接送了她的xing命。
我惋惜地叹息一声,弯腰去扶司徒永,柔声劝道:“皇上,节哀顺变吧!”
话未了,耳畔风响,我皱眉一闪,避开了拍向我脸颊的那记耳光,霍地立起身来,冷冷地看过去。
端木皇后眸中蕴了泪,兀自狠毒地剜向我,刚收回的手掌正在屈起,越纂越紧,若是有点身手,该跳起身一拳打过来了。
她恨恨道:“贱人,这里不用你假惺惺!你就慢慢帮着司徒凌对付我们吧!等对付完了我们,我便不信,司徒凌容得你秦家继续手握重兵,藐视皇权!当年我再三劝先帝设法削减秦家和南安侯的兵权,可惜他一味心慈手软,才容得你们坐大至此!”
司徒永无奈道:“母后,以往之事,不用再提。”
我却容不得这女人还能欺凌到我头上,只微笑道:“皇后这话果真正气凛然,可为什么偏要把先帝想成昏君?若他不让近支皇亲逐渐掌握兵权,如今这大芮的国号,恐怕得改为西凉了吧?”
端木皇后冷笑道:“可笑,我并无子嗣,唯一还能留在身畔的华曦嫁的是他的太子,他为何要疑忌我?端木氏能掌兵权,何尝不是因为他想培养自己的亲信和当时的明家、秦家抗衡?秦家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劳苦功高,终究是臣子而已。凭什么连皇帝都无法调动秦家兵马?秦家见自己无力抗衡了,转而和司徒凌联手,权力大得几乎可以cao纵废立之事,这又是哪门子的忠君爱国?”
我笑道:“秦家cao纵废立之事?皇后娘娘说笑了吧?囚禁太子、秘不发丧,意图立一个白痴皇子为帝,到底是谁在cao纵废立之事?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端木皇后一怔,抬头看了一眼司徒永,声音略有缓和,“我从无伤害永儿之意,只是我也见不得他和先帝一样对秦家百般纵容,养虎成患。青成他们的确有意另选新君,若不是我坚决反对,也不致拖了两天都委决不下,白白给了你们反噬的机会。”
“也就是说,连皇后都已做不了端木榢的主了?到时大芮之主是个白痴,禅位端木家族里的贤能之人,更是名正言顺,皇后又用什么来阻止?身为皇亲的司徒凌又怎能不阻止?端木氏最想要的只是边陲一隅的西凉故国,根本不在乎大芮子民的生死和大芮的山河稳固,只怕当时已经做好了血流成河尸积成山的打算,用以铺就通往故国的道路吧?”
“我端木氏已被你和司徒凌灭族,你还敢过来挑拨我们和皇上?”
端木皇后脸色煞白,要站起身来与我理论,却又舍不得放开怀中死去的女儿,转头向嫦曦看一眼,泪水已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她口中的“我们”自然是指她和端木华曦。
端木氏以谋逆之名彻底败落,她和端木华曦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全仗了司徒永的护持才勉qiáng保全。可司徒永多有顾忌,至今未能封她太后尊号。本该顺理成章当上皇后的太子妃,直至中秋后才册封为贤妃,且仪式甚是糙糙。
司徒永素来不在女色上用心,居东宫时便无甚姬妾,待登基后也只封了三四个美人,充作后宫。向来和他举案齐眉和和乐乐的,只有端木华曦一个。若不是我坚决反对,他断不肯这般委屈他的结发妻子。
端木华曦的确温驯贤良,此刻还牵了端木皇后衣襟,忍了泪低劝道:“母后,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还是料理妹妹的后事要紧。”
端木皇后厉声道:“后事?我也不知后事该如何!这天底下,还有比你妹妹死得更冤更惨的吗?有吗?”
她声色俱厉,像是在对端木华曦说,一双冰冷美丽的眸子却紧紧盯着司徒永。
司徒永垂头看着她妹妹渐渐冷硬的美丽躯体,神qíng凄恻,再不答话。
我瞧不得她这般咄咄bī人的态势,冷笑道:“怎么没有?我的侄儿刚刚出世就被人当着他父母亲人的面,撕作碎片,尸骨无存!你女儿好歹享了十六年的富贵荣华,最终用命殉了她所享的这场荣华,又有什么冤的?都来不及睁眼看一眼自己的父母便化为齑粉……皇后,你也是母亲,你可想过那婴孩的痛楚?你可想过那父母的痛楚?若我现在把你女儿当了你的面撕作碎片,你又当如何?你会不会如我这般,生生地活烹仇人全家?”
端木皇后始则木然,渐转作惊惧,颤抖着将死去的嫦曦抱得更紧,盯着我嘴唇动了几下,大约想起我种种狠毒手段,竟然没敢再说下去。
这时却闻司徒永喝道:“秦晚,你住口,朕知道你为秦家人抱屈,可你并不是不懂得其中的利害。端木家被族灭又如何,你家死了几个人又如何,既然想要滔天权势,自然要预备好jiāo出身家xing命!败了就是败了,输了就是输了,何必怨天尤人?都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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