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阖着眼睛,叹道:“辩解也好,不辩解也好,我只是你抓来的芮国女俘,不是吗?”
周围长久的静默。
然后,他低哑地说道:“来人,把她……” 说了几个字,他又顿住。
我慢慢睁开眼,只看到他投在地面上的近乎凝滞的身影,在随风晃动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伤犹疑地不安摇摆。
他许久没能说出要把我怎样,却有一滴两滴的水滴,轻轻飘过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脚边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没不见。肋
黎宏膝行上前,一记记重重地叩着头,痛心疾首般高声叫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相思想想,难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这毒妇害成人彘?”
“闭嘴!”
“属下实在不忍眼看这等惨剧发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过这妖女,请殿下先赐属下一死!”
“你闭嘴!”
淳于望高喝,嗓间有颤抖的哽咽。
又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道:“来人,把她……沉塘!”
不必有人过来动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抿紧唇抬头盯向他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他垂着湿润的眼睫,发白的嘴唇颤了颤,沙哑道:“秦晚,我早就说过,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会把你沉到梅林边的池塘里,司徒凌连你的尸骨都别想带回去!”
我咬牙道:“我在你这里失踪,他一定会为我报仇!”
他眸光蓦地惨淡,挥袖道:“把她……把她……”镬
他像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别过脸去,竟没能再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边两名近卫一使眼色,立时便见他们过来,别过我的手,抽出腰带来紧紧地捆缚我。
我紧紧盯着眼前那个背对着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纷纷扬扬如雪如絮般飘落的梅花,已是通体皆寒,脑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么家国,什么抱负,什么qíng仇,一下子都飘得远了,半点也想不起来。
恍惚之间,隐隐听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蓦地酸涩柔软起来,转头便唤道:“相思……”
黎宏忙冲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他着实多虑了,此处连我的卧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卧房在东边,还隔着一段距离,我这喑哑低沉的呼唤,她哪里听得到?
但就在他们拖着我向池塘那边走去时,已听得相思甜腻腻地在那边应道:“娘亲!”
我眼眶一热,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样,看一眼她乖巧无邪的笑脸,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面庞,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软绵绵的小身体……
挣扎着要转过身去时,黎宏已扬脚,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带她走!”
两名近卫便加快了脚步。
我疼得吸气,却还是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从屋子里急急奔出来的雪白一团。
她还那样惹人怜爱地甜腻腻唤道:“娘亲!娘亲呢?”
她应该并没有看到我,因为我听到软玉正迎上前笑着和她说道:“小郡主,你娘亲去那边了,我带你去找她……”
“哪里呢?娘亲刚刚明明在那里唤我……我要去找娘亲,娘亲说会带我去散步,带我折梅花……”
那甜腻腻的声音远了,不晓得是我被拖得远了,还是她被诱哄着走得远了。
我给拖曳在糙地上,只看得到拽着我的两名近卫的脚,向前行走得很是仓皇;
身后,黎宏正紧紧跟着,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从他布置得结结实实的天罗地网中逃走。
身上所穿的和淳于望、相思一模一样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滚在落花和碧糙上,已经脏污一片。
如果从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样的衣衫也没法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就像淳于望曾让我不知不觉间贪恋的温柔和温暖,不过是彼此恋慕的假象而已。
只有相思……
她的qíng感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尚未给各式各样的心机和丑恶污。染,给我这个坏女人的,同样是一颗洁净无瑕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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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chūn水很快便已在眼前,盈盈碧色映着蓝天,宛若流动的软琉璃,却足以吞噬任何一个如我这般被紧紧束缚的生命。
曾经在意的,曾经厌恶的,舍得下的,舍不下的,都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做一个终结。
我不知该怨恨还是轻松,卧在池畔冷冷地盯着黎宏。
两名侍卫奔到稍远处寻来一块大石头,正合力搬过来。
黎宏蹲下身,惋惜般叹道:“可惜了这么个花朵般的女人,怎么偏要自己作死?”
我冷哼一声,只恨自己口中满塞着帕子,连啐他一口都做不到。
这一连串的事,即便不是黎宏安排,至少也与他有关。
淳于望枉自聪明一世,到底只相信他自己的心腹,绝对不会相信我这个女俘。
但相信或不相信,也没什么要紧
我本就打算离去,我们之间的感qíng本来就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可为什么心口只是闷疼的厉害,甚至远过于被黎宏踹过的伤处?
多半只是不甘而已。
竟被迄今为止完全不了解的敌手算计去了xing命!
偌大的石头被搬到我旁边,黎宏亲自动手,拿了绳子把我牢牢地扣到那石头上。
我挣得满头汗水,却只换来黎宏一耳光重重地扇来,喉嗓间又有腥甜往外直冒。
他咒骂道:“贱婢,临死了也不安份!”
我本就已无力,再受了这么一记,更是头晕目眩,却隐隐又似听得相思在唤我,一声接一声。
“娘亲,娘亲……”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听错了,但黎宏居然也惊慌地向梅林那边看去,急急道:“快,快扔下去,扔下去!”肋
“娘亲,娘亲……”
我听到相思的呼唤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惊慌;我甚至听到了她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软玉在焦急哄道:“小郡主,你娘亲不在那边!”
相思尖声叫道:“滚开!”
两名近卫已慌乱地将我连同大石抱起,用力掷向池塘中央。
风声掠过耳边时,我努力将头转向那边梅林,终于抓到了那团小小的身影。
她跑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忽然顿住身,惊恐地望向我,撕心裂肺地凄厉惨叫。
“啊……娘亲,娘亲啊——”
“扑通……”
我已重重地落入塘中,沉重的石头立刻带着我飞快沉了下去。
落入水面前最后的一幕景象,是相思发了狂般冲向池塘的小小身影,后面跟着惊惶无措的软玉,以及……
淳于望。
他惨白着脸跟在相思身后,却魔怔了般只盯着我,悲怆无力的模样,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人。
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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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俱冷,一时未浸透的雪白裘衣竭力想将我推往飘着亮光的水面,而沉重的石头却疾速地带我奔向下方那片无边无垠的黑暗。
那片光亮离我越来越远。
待那石头落于软软的流沙间时,呛咳出的气泡连同我最后一点力气都已带走。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只看到自己长长长的黑发,如同长在水下的水糙一般,依然不屈不挠地向上方清亮的碧波飘动,飘动……
“晚晚,晚晚……”
“盈盈,盈盈……”
仿佛有人在叫唤,不知在唤我,还是在唤那个早已死去的盈盈,那个声音像是淳于望,又像是司徒凌。
最初的憋胀难受之后,我似乎也和我的长发一样飘了起来。
心头半明半晦,分明还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身在深水之中。
在一段如无星深夜般的纯然漆黑后,周围忽然奇异地亮了起来。
水纹dàng漾,碧意盈盈间带着阳光的金灿,像一块巨大的水晶,明亮得夺目。
那片明亮中,渐渐浮出素衣的人影,闲适地卧在山石之上,慢慢地品鉴着玉杯中的美酒,漫声吟道:“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那厢疏影晃动,落英缤纷,有女子翠衣翩跹,折一枝红梅,潇潇洒洒地步出,嫣然笑道:“你只要山花山鸟么?那好,我带着我的小宝宝离开,你一个人伴山花山鸟过活儿,行不?”
女子甚是年少,笑容明艳亮烈,令人心眩神驰。
说罢那一句,她便将梅枝利落地一划,却是转过了一式jīng奇的剑招,正将那梅枝以极优美的姿势送到鼻尖,且嗅且走且回顾,竟又奔回梅林中去了。
那本来优雅闲淡的人影慌得忙从山石上滚下,连玉杯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捡,冲进梅林便把那女子抱住,柔声哄道:“若无盈盈相伴,山花失色,山鸟无声,这天地都无趣了,我一个人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那女子扭着身子,脆生生地说道:“红口白牙的,说什么死去活来的?也不怕听着丧气!”
男子亲吻着她,呢喃道:“谁让你刁蛮来着?我早晚会给你气死呢!”
女子手中的红梅落地,双臂缠上男子的脖颈,翠袖如水流般轻软滑下……
“望哥哥,我们再生一个男娃娃,可好?”
“唔……好啊,不过得先给我们这个小娃娃取个名字罢!”
“叫阿梅?”
“阿梅……不如叫沁雪?或者叫玉蕊?”
“不好,不好,阿梅叫着顺口,名字简单,好记好养……”
“这……算了,咱们先去生个男娃娃吧!”
“现在?”
“现在,不行么?”
他舒臂,将她轻轻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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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一轻,仿佛了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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