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最幸运……原来只是一场梦……”
淳于望喃喃地说着,又在低低地咳嗽。
他支着额,眼圈微红,神qíng更见憔悴。
有淡淡的血腥气伴着药香萦了出来。
我看他的茶已经喝得见底,提壶帮他倒满,说道:“若是乏了,不妨早些歇着。要和人讲故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一次跟你提及时,我并不能确定眼前这个xingqíng大异的女子便是我的盈盈,因此存了几分顾忌,并未完全说实话。时至今日……”
他抬起眼,苦笑,“晚晚,你还认为,我讲的只是与你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已经说不出我是怎样的感觉。
若现在有人告诉我,这天下真的有鬼神之说,那个死去的盈盈真的有部分魂魄附在了我的身上,我一定是相信的。
他讲得很细致,我听得也很仔细。
我的确是打算把他的经历当作一个故事来听,可我掩饰不了我心头的惶惑。
脑中零零碎碎,如有很黯淡的星子在闪烁,想抓住时,却什么也看不清,唯有无边的漆黑苍穹把我严严地笼着。
一切都似曾相识,可细细思索,明明一切都与我无关。
终究,我答道:“我的确师从于一位出家的师太,司徒凌的确是我未婚夫,并且和我师出同门。这些如果仔细打听,并不难知道。我随师父出门访过友,但在送嫁公主之前,我并没去过南梁。”
淳于望哑声笑道:“哦,你怀疑我打听了你的师承编出了这些话?”
我低头喝茶,不去答话。
他却将食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了两个字。
“日”,“免”。
他低低道:“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日眠。我就想着名字古怪,后来再遣人到大芮打听时,更未听说过谁家闺女叫这名儿。眠,免,二者同音。日免为晚。她其实并没骗我,她姓秦,单名一个晚字。既是秦家之女,又与皇室宗亲自幼定亲,她的失踪才能引起那么大的动静,引来那许多人的寻觅。”
我耐不住,喝道:“住口!我今天来,并不是想听你牵qiáng附会,胡说八道!”
他没有和我争辩,喑哑地笑了笑,转过了话题:“我听从旁人的话一怒将你沉塘的那次……”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三)
我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头:“别说你听从别人的话。我倒不晓得你是这么没担当的男人。你是主,旁人是仆,难不成有人捏着你嗓子bī你下令不成?”
他给我堵得脸上泛红,却点头道:“不错,是我一时糊涂冤了你,才令人将你沉塘。”芒
想起那次生死一线,我到底愤懑,笑道:“咦,这会子知道我冤了?终于想明白,无论是司徒凌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做出那样置我于死地的蠢事了?”
他的脸庞越发红得不正常,叹道:“我想过有些另有打算的部属可能会陷害你,但他们绝对不可能伤害我的骨ròu。不论是相思,还是你腹中的胎儿。我年纪渐长,素来不近女色,膝下只有相思一人。他们便是再恨你,即便敢拿相思来引我动怒,也不敢伤到你的胎儿。可你明明已堕去胎儿。”
我冷笑,“殿下太自信了!殿下正值盛年,已经有了相思,又这么快令我有孕,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生上一堆儿女,何必让我这个随时反目成仇的女人来给你生个娃儿添堵?那个胎儿……还真是爹不亲,娘不爱呢,给人害了倒也清净!”
淳于望似受不住我这等冷qíng的话语,蹙紧眉揽了揽肩上的衣物,沉默片刻方道:“我已问过他们,小产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顺势而为。”
格
他们?
我眯了眯眼,心下已是恼怒。
果然如我所料,那晚劫持相思嫁祸我的,真的是淳于望身边的人。
他语焉不详,想来绝不只是黎宏、软玉等人在策划了。
我嘲讽道:“与他们无关么?可我自己更不曾服药打胎。看来真是那娃儿不想投胎,自己跑了yīn司地狱去?”
他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黑眸定定地看着我,却略显黯淡,并无往日的神采。
我继续道:“我诚然急着想逃离狸山,接应我的人已经和我联络上,这时候打胎伤了自己身子,你以为很好玩?”
淳于望不答我的话,捏着茶盏问:“去接你的人里,根本没有司徒凌?这两个月他根本没离开过北芮。”
我坦然道:“是大芮太子司徒永。他为救嫦曦公主而去,顺道把我也救了回来。你认为我有必要因为怕见司徒凌而冒险在临走时打胎吗?”
他脸上的红cháo已褪,脸色却越发地白,连嘴唇都是淡白的。
他低声道:“我会查明……到底谁给你下了药。”
他这话便是信了我所说的了。
我无端地便松了口气,旋即有些恼恨自己。
他信不信,我又何必去在意?
若依他对我那近三个月的羞rǔ,我该盼着他死,我该悔恨那一剑没能正中他的心脏。
我居然过来见他,还与他面对面地坐着,如同知心好友般面对面地谈了这许久,着实不可思议,简直是……犯贱!
他来的目的应该一多半为了相思,而我来见他,当然也只能是为了相思。
我凝定了心神,缓缓道:“你不妨慢慢查吧!看在相思份上,这次我不为难你。明天我便把相思送来,你带她回去吧!”
他盯着我,勉qiáng笑道:“这次不为难我?若下次相见,你还准备怎么为难我?”
我脸上微微地烧,声音不觉更冷了:“下次?嫦曦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大芮皇家体面尽失,下次大约只能兵戎相见吧?”
“兵戎相见?”
他重复着我的脸,黯淡的黑眸失了神。
“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只还我一句兵戎相见么?”
我咬牙道:“你难道不清楚我和你在南梁那段日子时的彼此敌视?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本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可怜的只是相思……我不想相思失去这世上唯一知疼着热的亲人。”
他惨淡地笑,“我从没仇视过你,我不信你觉察不出。相思也不只我一个亲人,我也不信你就不是她知疼着热的亲人。”
我越发头疼得厉害,想起午后刚服过药,也是暗自惊心,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总是让我满心别扭的男子。
站起身,我慢慢道:“我已与司徒凌约定,近日便当与他完婚。留着相思在身边,也实着多有不便。”
“你……”
你淳于望眼神蓦地凌厉,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向我。
我给他瞪得羞愤,待要辩驳什么,却觉自己反应得太过激烈,只冷淡地瞥他一眼,说道:“轸王殿下,告辞!”
他抿紧唇,僵直地站着,既不相送,也不挽留。
我一低头,大踏步转身离开,用力拉开紧闭的门扇。
门外自是一堆人正候着,一见开了门,十余双眼睛刷地转向我。
最近的人居然是软玉,她竟不怕再给我踹上一脚,仓皇地看我一眼,急急奔入屋子。
身后似有很轻的甚么扑地的声音,接着是软玉在惊叫:“殿下!”
我已跨出门槛,闻言一惊,不由地转头看去时,淳于望已经跪坐于地,兀自勉qiáng扶住桌子不肯倒下,脸色已经灰白一片。
看着一旁他的随侍惊呼着纷纷过去搀扶护理,我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已经靠在了万字花纹的门棂边。
迷雾深,不记桃源路(四)
身后的门扇不规则地轻轻抖动起来。
我忙立直身体看向门扇时,并看到谁在碰那门,甚至连风都息了,正寂寂地投着我自己的影子。
原来不是门在抖,竟是我在抖。
沈小枫走向前,低声问道:“将军,我们这就回去么?”
我该一声不吭掉头而去才对;
可不知为什么,静默半晌,我踏出的脚步竟是往屋内的。
淳于望已经被扶到了软榻上,正按紧胸口望着我,额际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低低地喘气,盯我许久,毫无血色的唇角才向上挑了挑,说道:“你不是回去了么?”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虚弱láng狈的模样,不觉间已走到榻前,反问道:“你希望我回去?”
话音落下,又觉自己的话语倒似在堵气般暧。昧着,忙紧跟着嘲讽道:“还是不愿意你这般落魄的模样被我看见?”
淳于望眸中顿有泠泠寒光闪过,连他身畔的随侍已不自禁露出愤愤之色,无不向我怒目而视。
但他终究不曾发作,只轻轻笑道:“你在南梁最落魄的模样也给我瞧见了,算来是扯平了吧?我也曾欺你,rǔ你,害你,待你种种不好,如今你也大可以派人讨回公道去。秦将军威名赫赫,秦家军更是虎láng之师,跺跺脚北都动摇,料我这点人马还未在你眼底,何不越xing报了这仇,免得你这般摇摆犹豫,放我不甘,杀我不忍,左右为难!”格
软玉在低低惊呼,满脸担忧。淳于望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紧紧地盯着我。
我不可否认,他声音虽低微孱弱,却字字诛心,仿佛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甚至比我自己看得还要清晰。
握着剑柄的手很是无力。我实在没法拔出剑来对向这个重伤未愈的男子。
我终究只能再度拉出相思这块在南梁时便不断为我消灾挡难的上好挡箭牌,说道:“你还认为我不甘不忍?我只不过可怜相思而已!她年纪虽幼,可沉塘那次,她真可算救了我一命呢!”
相思不仅是挡箭牌,也是免战牌。
他立时闭了嘴,接过那厢端上来的药碗,一气喝了,拢紧身上的衾被阖目休息。
软玉伸手在他额上一探,便缩回了手去,低低向身后之人道:“好像又比先前烫了,这可怎生是好?莫非他们寻来的大夫又是个庸医,才总是这样高烧不退?”
我有心细问他的病qíng,又怕更纵得他起些非分之念,遂道:“既然你病着,我就先不把相思送过来了。小人儿家的,闹了你还小事,别过了你的病气去,待你好了再说罢。”
淳于望依然阖着眼,却已气得满脸通红,只是qiáng自忍抑着不来和我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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